我最近一次记起鹿港,是在昆山的采访途中,为了了解当地台商的生活状况,我们特意走访了位于开发区的慧聚寺。昆山的慧聚寺本身是一座建于南朝时期的千年古刹,但寺庙本身早已在历史长河中湮灭,近些年来,随着在昆台商文化需求的增加,特意以“慧聚寺”之名修建了天后宫——除了名称上借用了“慧聚”之名,实际在地点、内涵上都没有太多关联。

鹿港天后宫(即妈祖庙)藻井 本文摄影均为 Luke Lou 图鹿港天后宫(即妈祖庙)藻井 本文摄影均为 Luke Lou 图

  在昆山经商二十余年的李先生如今是慧聚天后宫的义工,几乎每周都来庙里参与一些志愿工作。他指着正中央的妈祖像告诉我,那是由鹿港天后宫分灵而来的。那些从南洋运来的高大圆木支撑起一座崭新、壮观的庙宇,在闽南也好、台湾也罢,很少有地方把天后宫修建得如此气势磅礴,唯有昆山真是财大气粗,事事不乏繁复精致,其空旷又显得清冷的气质,也与后来我初见的鹿港天后宫截然不同。

  罗大佑的乡愁

  1982年,28岁的罗大佑在台湾发表了自己的第一张专辑《之乎者也》,这成为台湾社会认识这位歌手的开始。而从某种意义上,这张专辑的A面第一首歌,成为了所有人了解罗大佑的起点。“假如你先生来自鹿港小镇,请问你是否看见我的爹娘,我家就住在妈祖庙的后面,卖着香火的那家小杂货店。假如你先生来自鹿港小镇,请问你是否看见我的爱人,想当年我离家时她一十八,有一颗善良的心和一卷长发。”

  这首歌就是《鹿港小镇》,其中词句如此情真意切,以至于大多数人的潜意识中都误以为罗大佑的故乡就是台湾中部的这处港口。直到很多年后,我第一次听到马世芳在《听说》中介绍罗大佑,提及这个年轻人在当时并没有去过鹿港,他的创作灵感来自于在台北修车时,听到了一个来自鹿港的修车学徒对台北生活的抱怨,才由此生发出这首脍炙人口的歌曲。

  因此,我不得不重新套用陈词滥调的“乡愁”,来阐释在台北光怪陆离的对照下,那个黯淡的、转变中的故乡鹿港。

鹿港街头鹿港街头

  1980年代的台湾,正处于朝气蓬勃的经济起飞阶段。在浩荡的产业经济转移的时代大背景下,韩国、台湾、香港、新加坡一时风头无两,并称为“亚洲四小龙”。哪怕将观察台湾的时间尺度放宽到1950年代,此后将近40年间,这座宝岛的年均经济增长率超过9%,堪称名副其实的“台湾奇迹”。

  正是在这样一个急速现代化的过程中,以台北为代表的都会成为年轻人梦想中的黄金天堂,而他们的故乡成为被时代剥离的另一面。在城市纷纷崛起的当下,无数传统的市镇面临着没落或改变,迈入亦步亦趋、无所适从的尴尬境地。位于台湾中部的鹿港,距离其辉煌的年月久矣,自然成为无数人口外流、被动发生改变的小镇之一。

  事实上,当我们今天重新了解这段历史,仍丝毫不会感到隔阂。多年以后,这首歌在中国大陆同样获得了深刻的共鸣,也正与这片土地面临的划时代巨变休戚相关。这是海峡两岸的华人社会共通的乡愁,同样的情感在深圳、在上海、在北京被准确地复刻,当年在修车行里面临梦想与现实之间巨大落差的鹿港青年,需要独自品味乡愁以及与故乡之间无法避免的疏离感,却无意间借由罗大佑的嗓音成为了一位华人社会中的先行者,他在随之而来的大时代中,为更多的小人物们提供了慰藉。

鹿港龙山寺鹿港龙山寺

  然而,罗大佑的《鹿港小镇》曾一度成为禁歌,“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触动了威权时代的敏感神经,当年在台湾发行的版本并未能保持歌曲的原样。但令人好奇的是,本身就出生于台北、从来没有去过鹿港的罗大佑,站在霓虹闪烁的台北街头,唱出“台北不是我的家”时又抱持着怎样的心情。

  也许,对鹿港人来说,鹿港至少是确切的故乡。但对城市青年罗大佑来说,故乡的寄托又应该位于何处?在《之乎者也》这张专辑里,还收录了一首更脍炙人口的歌曲《童年》:“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当这样的景象从城市中消失,是否城市的乡愁更难以抚慰。

鹿港武庙鹿港武庙

  一府二鹿三艋舺

  歌曲中的“鹿港小镇”可以不必是鹿港,它似乎可以是台湾土地上随意的一个传统古镇。但对台湾而言,鹿港的历史意义非常重要,它是代言“故乡”的最佳选择。

  如今属于彰化县的鹿港曾经是台湾中部最大的港口,是继府城(今台南)之后最早得到开发的地区之一。在台湾的民谚中,以“一府二鹿三艋舺”来描述台湾早期的城市格局:府城为首,早在荷兰殖民时期就已有城堡,郑成功在这里设置承天府,此后也长期是清代台湾的政治中心;鹿港次之,明末时逐渐兴起,在清代时成为与泉州府通航的官方指定港口,因此迅速成为重要的商贸市镇;如今位于台北繁华地区的艋舺要到清代嘉庆年间以后才逐渐兴起,成为今日台北发展的先声。

  如今的鹿港成为台湾有名的古镇,罗大佑的歌曲锦上添花,但鹿港本身的古迹遗存也十分丰富。

台北艋舺龙山寺台北艋舺龙山寺

  最著名当属歌中反复提到的鹿港天后宫,即妈祖庙。1647年,鹿港最早的天后宫在船仔头一带诞生,几十年以后,因为原址过于狭小而迁到了今日的位置。鹿港天后宫最著名的传说是关于殿内的妈祖像。昆山李先生告诉我,当年施琅平定台湾,几度出海都因风浪失败,最终延请湄洲天后宫的开基二妈一同出海,才顺利统一台湾。在施琅部众从鹿港离岛回陆时,地方百姓盛情挽留,于是才将这一尊湄洲岛的开基妈祖像留了下来。

  尽管没有找到充分的史料佐证这一传说的诸多细节,但“二妈”的来源却十分确凿,地方文人罗君蓝曾经考证这座圣像“乃是康熙二十二年施靖海将军之戎幕僚蓝理,同湄洲之僧恭请而来”。妈祖“协助”统一台湾的功绩有确切的史料可查,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皇帝晋封妈祖为“天后”,御赐“辉煌海澨”匾,更在历代妈祖的敕封名号上又添长长的一笔。

鹿港妈祖庙里的香客鹿港妈祖庙里的香客

  当年湄洲岛建起妈祖庙,曾有开基妈祖多座。如今数百年香火缭绕,“开基二妈”在鹿港成了“黑面二妈”,又因为大陆遭遇文革动乱,湄洲岛的妈祖庙几乎毁坏殆尽,这一尊横跨海峡的开基妈祖像,成了世间仅存的一座。

  “黑面二妈”成为了妈祖信仰在台湾传播的重要支点,其历史地位当然不言自明。我寻访的当日,正是某个黄道吉日,从鹿港分灵至全台各地的妈祖庙赶在这一天回到鹿港上香,各种仪式纷繁复杂,极为热闹。

  漫长的进香队伍在天后宫门外排得没有尽头,每一个回来进香的队伍都有各自的流程,其中最醒目的当属乩童。乩童是一种鬼神附身的通灵仪式,通灵者往往在仪式正式开始前就已经进入人神掺半的玄幻境界,而在仪式中要用七星剑、鲨鱼剑、月斧、铜棍、刺球等法器五宝反复击打自己的身体(通常是背部),直至鲜血如流。法器会在四角的火盆上反复甩过,以显示驱邪的含义,每在一个角落的火盆边上完成击打,便有人含着酒精喷在他背部的伤口上。

乩童仪式乩童仪式

  于是,香火味、血腥味、酒精味杂糅在一起,裹挟着喃喃的咒语和不断的快门声,交织成一副我从未见识过却十分熟悉的热闹场面——很少有词汇比“热闹”更能概括这种典型的中国式场景——人们拥挤、围观、礼拜、信仰,人们用尽方式,来寻找自己活着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