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深圳女童被家暴之后)

  孩子们并不知道刘晓晨到底犯了什么错。在他们眼中,刘晓晨成绩在班中名列前茅,有礼貌,见到大人就主动问好,每天回家之后就不再下楼玩耍。“听说(被打)是学习,可是她学习那么好了呀,”一年级的女孩想不明白这件事。

▲视频中的母亲正在打骂女童。视频截图▲视频中的母亲正在打骂女童。视频截图

  8岁的刘晓晨(化名)或许想不到,自己习以为常的生活片段,会掀起如此大的风波。

  网络疯传的三分半钟无声视频,画面中穿着短袖短裤的刘晓晨打着赤脚,坐在塑料凳的三分之一处低头学习,身子挺得板直。她的母亲拿起扫把、凳子和课本,击打在她的脸上、头上、背上,刘晓晨没躲也没抹眼泪,摔倒在地又爬起来,辫子散开再扎上,摆正凳子,坐回去,画面恢复平静,直到下一次打击再次到来。

  这是一段家庭监控视频,摄像头从客厅的一角俯视着圆饭桌、书桌和俯身学习的两个孩子。视频发布在网上不到两天时间点击过亿,数万的转发与评论要求撤销女孩父母的监护权,还有人询问领养女孩的途径。

  2018年12月23日上午,深圳市宝安区西乡街道办妇联介入其中,将女孩刘晓晨从家中带离。

  她随后进行了全面心理和身体检查,宝安区西乡街道办妇联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身体和心理检查结果显示女孩非常健康,后期调查显示,她在学校成绩优秀且稳定,人际交往也并未出现问题。根据警方2018年12月27日的通告,她的父母已被刑事立案侦查并被采取刑事强制措施。

  刘晓晨告诉同年级的好朋友,她“有一点点高兴”。她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变动,曾经打骂她的父母会暂时离开一阵,一个阿姨负责接送她和10岁的哥哥上下学、照顾他们的生活。相关知情人士称,警方已经留有监护人的施暴记录,无论孩子将来去向何方,当地的妇联、民政和公安部门都会加以关注。

  深圳市鹏星家庭暴力防护中心总干事李孟说,最难的是第一步,即发现家暴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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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偶然发现的家暴

  视频发出的第二天上午,2018年12月23日上午,8岁的刘晓晨和10岁的哥哥被妇联工作人员从家中带离,送往临时安置点。警方向宝安区法院申请刘晓晨的人身安全保护令,保护令在24小时内便生效,持续时间为6个月。

  此次家暴的发现纯属偶然,有网友质疑:家庭监控的视频怎么会被发布到网上?

  网上传播的视频共计三分半钟,是多段视频的剪辑,截取了2018年9月26日到10月20日之中的四天。有三段视频是妈妈打女孩,有一段是爸爸打女孩。

▲女孩的爸爸在打女孩。视频截图▲女孩的爸爸在打女孩。视频截图

  发现家暴的人是钟某云——女孩父亲刘某华的牌友。

  按照钟某云的说法,刘某华三十岁出头,好赌,打麻将、赌三公,径贝新村的居民楼随处可见的棋牌室里,刘某华是常客。

  刘某华没有稳定的职业,刚认识钟某云时,他替钢厂工作,没干多久就转行做美团外卖骑手,又嫌工作艰辛,辞职了。“生来就是为了享受,不是来受苦的,”他向牌友说。

  赌局常常在深夜结束,刘某华想监督孩子的学习状况,便安了监控镜头,有时会借钟某云的手机登录账号查看视频。

  钟某云说,女孩的父亲刘某华曾在牌桌上说,女孩的母亲并不疼爱刘晓晨。他还说过,八九年前,大儿子刚刚断奶时,他总打妻子。妻子想离婚,却发现自己怀孕了,生下刘晓晨,离婚的事便不了了之,也许是这个原因,妻子对照顾女儿没有多少耐心。但钟某云并未向女孩的妈妈求证过此事。

  周围的居民对这个家庭的印象模糊。3年前,刘某华、妻子、7岁的儿子和5岁的女儿搬到径贝新村,住进一栋四层自建房的二楼,两个孩子很少和同龄人玩耍,偶尔笑着从楼道里跑出来,到门口五米见方、尘土飞扬的空地上跑一阵,便匆匆地跑回家;而他的妻子从未与周围人打过招呼,总是低头匆匆经过,没人知道她的工作。

  楼上的邻居经过女孩家门口,偶尔听到里面传出哭泣声,但也从未在意。

▲刘某家的窗户。新京报记者庞礡?摄▲刘某家的窗户。新京报记者庞礡?摄

  刘某华曾经将女孩刘晓晨的照片发给钟某云。照片里是一个女孩赤身的背影,背上几道青黑。刘某华说,她不听话,在学校不经同意拿了同学的笔。

  “我当时和他不熟,很少多问,”钟某云说。

  后来,钟某云和刘某华熟络起来并发生性关系,他们之后发生的冲突成为家暴行为被发现、被公开的重要原因。

  过去一年间,刘某华常到钟某云的服装店中索要衣服和钱财,要求她帮自己还赌债,钟某云单方面称,刘某华会对她动手,最严重的一次,她被推倒在地,从身后锁住脖颈,“那次感觉自己要死了,很久都没喘上气。”

  钟某云曾在朋友王华礼的陪同下,前往派出所报案,理由是刘某华从她的支付宝中盗走4100元,并办理3000元贷款。

  报案后,钟某云想知道刘某华是否被拘留,想起刘某华曾用她的手机登录过自家摄像头账号,便打开了那个名为“乐橙”的APP。

  她在视频中看到刘某华。也看到,刘某华的妻子坐在圆桌边盯着女儿学习,“热爱学校,这道题问你为什么热爱学校?!”她歇斯底里地大喊,然后猛地站起来,抽打女孩的面颊,将她推倒在地、踩。

  女孩的发绳掉了,头发散开,又马上站起身来,而旁边的小男孩——钟某云记得那是长女孩两岁的哥哥,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然后消失在镜头边缘。

  从去年9月26日开始,视频5天清理一次,钟某云便5天登录一次。她说,每天晚上到八点钟左右,女孩的爸爸或妈妈都以相似的方式将女孩打倒在地,原因有:女孩看了母亲的手机、写作业太慢、将没吃完的盒饭丢掉。

  钟某云就这样一直窥视着这一家人,直到十月底视频APP无法登录。

  “从没想过报警,我这个人就是心软,”她说,但她将视频展示给了朋友王华礼。12月底,王华礼在自己的微信公号上放出了家暴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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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忽视的危险

  刘晓晨遭到家暴的视频在网上传播时,她学校里的同学在手机中认出她,这群孩子五岁到八岁不等,对视频中发生的事情却不那么生气。

  “我们都挨打,我妈拿着衣架打我,”一个八岁的男孩说,“不过我那是犯错了。”具体什么错呢?他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衣架打到身上是真的疼。

  周日下午,孩子们蹲在正在修整的水泥路边,围着一堆沙子,用果冻壳扣出一个个小沙台。

  八岁男孩指着身边一个五岁的男孩,后者正忙着掏出一个深深的隧道,“他被他爸扇耳光,都流鼻血了,”小男孩听见自己的事,抬头嘿嘿一笑,低下头接着挖洞。

  “晓晨受到了家庭暴力,”八岁的男孩重复新闻中看到的词汇,可是自己受到的是什么,他说不上来。

  孩子们并不知道刘晓晨到底犯了什么错。在他们眼中,刘晓晨成绩在班中名列前茅,有礼貌,见到大人就主动问好,每天回家之后就不再下楼玩耍。“听说(被打)是学习,可是她学习那么好了呀,”一年级的女孩想不明白这件事。

  同年级的好朋友问刘晓晨为什么挨打却不哭,“我是一年级的学生了,不能哭。”刘晓晨回答。刘晓晨也不总是坚强,她和好朋友吵架,两个人冷战,可是刘晓晨就偷偷抹眼泪——好朋友看到了,两个人就和好了。

  深圳市鹏星家庭暴力防护中心在学校和社区开展了一系列“反家暴”活动,其中包括“给小朋友的小贴士”:

  找其他家人或可以信任的大人帮忙,把危险的场地留给大人处理。

  可以信任的大人有:社工、邻居、亲友、老师、警察、保安等。

  向社区工作站、妇联、社区党群服务中心、警务室请求帮助。

  然而对未成年人而言,被家庭暴力时没有求助是常态。2012年中国新闻网针对260个小学生派发问卷进行的统计调查中,不管打工子弟学校还是公办学校的孩子,对于“父母打你时你会如何处理”,没有一人选择“向他人求助”,都集中在“不能跑,跑了打得更狠”和“忍着,等父母情绪平息”。

  “他们依恋父母,会本能地维护自己的家庭,很可能不会选择向外界求助,”李孟对记者说。

  2016年生效的《反家暴法》中,将向有关部门告知家暴行为变成义务,其中明确规定,“学校、幼儿园、医疗机构、居委会、村委会、社会工作服务机构、救助管理机构、福利机构及其工作人员,若在工作中发现无民事行为能力人、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遭受家暴或疑似遭受家暴,须及时向公安机关报告,未及时报案造成严重后果的要承担法律责任。”2019年1月3日,云南省成为全国首个省级层面出台家庭暴力强制报告制度实施办法的省份,再次将上述机构明确为强制报告的责任主体。

  然而,记者查询公开报道,尚未发现有报告家暴行为的明确案例。在深圳宝安区走访发现,反家暴的观念也未真正落地。

  记者从刘晓晨同学处了解,刘晓晨没有提及过遭受家庭暴力。但她的小伙伴们注意到,她有时上学时脸上带着淤青。

  “中国的孩子,谁没被家长打过?我也会像视频里那么打孩子,当然是在他犯错的情况下。”有一位老师对记者说,“但他还是一样爱我,依赖我。”

  这位老师认为,这条视频是经过处理和剪辑的,并不可信。对于学校这一告知家暴行为的责任主体,老师反问:“她去年9月到学校上课,事情发生也才几个月,我们怎么可能发现?”

  在家暴被公之于众之前,女孩同学、邻居和牌友钟某云都曾意识到家暴的发生,只有王华礼选择公开此事。

  王华礼发布视频前,联系了刘某华,对方回答“关你屁事”。视频发布后,他曾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自称是刘某华的律师,要求他删除信息。

  随后,视频发酵。根据深圳警方通报,去年12月23日晚,深圳市宝安区警方将视频发布人王华礼和钟某云带回协助调查,经查,二人利用非法获得的刘某华为监管子女安装在家中的网络监控摄像头账号及密码,多次登录摄像头偷窥,并下载编辑后发布。宝安警方依法对二人作出行政处罚。

  刘某华和妻子被警察带到宝安区西乡街道派出所,警方对两人刑事立案侦查,并采取刑事强制措施。

  李孟说,家庭暴力事件有一套完整的处理流程,流程以“紧急处置”开始,根据实际情况决定是否要强制带离受害人,进行医疗救治并送往临时安置点,公安、民政、卫计、妇联和社会组织参与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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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持续帮扶

  李孟说,强制带离的案例并不多见,但通常“强制带离”的过程并无太多戏剧性,以港澳台为案例,工作人员会以检查身体为理由将儿童带离,如果是上课日,则会直接联系学校,以保证现场不会给孩子留下心理阴影。

  强制带离是保护受家庭暴力伤害儿童的重要步骤,带离后,受害者一般会被送往医院进行身体和心理检查,检查工作针对当下的健康状况,也包括有无陈旧伤。

  2018年12月24日,周一,刘晓晨没到学校上课,等隔天来到学校时,她告诉好朋友,她不住在家里,和哥哥还有一个阿姨一起生活,“有一点点高兴”。

▲刘家居住的城中村。新京报记者庞礡?摄▲刘家居住的城中村。新京报记者庞礡?摄

  西乡街道妇联工作人员告诉记者,检查结果显示,刘晓晨的身体和心理状况都很健康。

  某社工组织为该案件安排了个案管理员,管理员负责走访街道、邻居,搜集有关这个家庭的信息。

  管理员会根据一份《未成年人受监护侵害程度评定参照表》评判家庭状况,其中列明了十一项指标,包括:身体虐待或性侵犯的严重性,疏忽照顾的严重性,忽视或虐待的动机及原因,监护人吸毒、酗酒或赌博的成瘾程度,家庭支持系统的能力等。

  在刘晓晨的案例中,监护人赌博、无业、长期殴打女儿的行为或许会成为危险因子,而家庭支持系统的能力则可能成为积极因素,其中包括来自亲人和朋友的协助,以及社区的持续帮扶。

  根据民政部2017年发布的《受侵害未成年人保护工作指引》,在上述资料搜集、调查和评价的工作完成后,民政部门会根据结果决定是否进行会商并提供干预服务,或提起撤销监护权的诉讼。

  在刘晓晨案中,其父母是否被撤销监护权,还需等待法院最终的判决。

  依照《反家庭暴力法》,如果父母的行为被判定为“情节较轻、依法不给予治安管理处罚的家庭暴力行为”,警方会出具《家庭暴力告诫书》,书面要求停止加害,由受害人、加害人和警方三方存档。

  根据人民网2017年的报道,作为试点的长沙市观沙岭派出所在2016年共发出35份告诫书。随后的回访证明,绝大多数告诫书都起到了震慑作用,家暴复发频率明显降低。

  另外,《受侵害未成年人保护工作指引》中规定,如果未来监护人依然监护孩子,未成年人救助保护机构将会向孩子的学校、辖区公安机关和居委会或村委会通报,要求其留意孩子未来的学习生活状况;在孩子回归家庭的第一个月中,工作人员每周探视一次,第二个月每两周探视一次,之后的九个月内每月探访一次,如果有发现家暴行为则立即报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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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理治疗

  对于被家暴的孩子来说,远离暴力只是刚刚开始。李孟说,目睹和遭受家庭暴力,都会成为儿童心理阴影的来源,他们身上可能不同程度地存在注意力不集中、社交困难等现象。

  同时,有研究发现,长期反复受虐的儿童会产生高警觉性,比较容易误解周边的环境。当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对刺激感知难以明确而误以为是威胁时,就会出现猛烈回击。而年龄稍长的儿童与青少年长期受虐会出现偏执理念和错误感知,也容易出现暴力行为。

  国家二级心理治疗师沈扬道长期为受侵害儿童做心理治疗,他介绍说,童年时期遭受此类创伤性事件的孩子会产生“我不够好,所以父母才责打我”的想法,这种对自己的无力感和愤怒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累积,在未来的人际关系中释放出来。

  2015年《中国临床心理学杂志》刊登了一项研究结果,其中表明家庭暴力严重躯体施暴行为存在代际传递现象,儿童期目睹家庭暴力成年后更容易成为严重躯体施暴者,这是“目睹家暴儿”——刘晓晨的哥哥或许也是这个家庭中的受害者。

  “童年遭受暴力的阴影会留在潜意识里,不知未来是否会浮现出来。晓晨和哥哥将分别接受治疗,而心理咨询师和个案管理员会持续关注他们的日常,在孩子回归正常生活后进行回访,以确保家暴不再发生,而他们的心理状况依然良好。”知情人士称。

  寒假期间,刘晓晨和哥哥将在社区接受心理咨询。

  记者了解到,他们将接受的咨询中会有沙盘游戏。他们将在咨询师的指引下将有特定含义的玩偶放进沙盘,构成场景。沈扬道说,他有时会为孩子设置主题,例如“构建一个游乐场”、“理想的家庭”等,有时不设置主题,孩子们便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而他会以此解读他们的心理状态。

  儿童很难用言语精确地讲述自己的经历和感受,但沙盘游戏治疗法可以让他们把内心冲突和不良情绪无意识地释放和投射出来。沈扬道接触过的受暴儿童中,不少表面活泼开朗,他们有时会将蛇、老虎等埋进沙子,然后解释,“这样我就看不到它们了”。

  心理治疗师的工作,就是让他们认识到父母的问题并非自己的问题、也不是全世界的问题,从而恢复心理的内在平衡。

  沈扬道曾接触过一个男孩子,他厌学,会对别人的亲密行为感到排斥和恐惧。

  男孩在治疗中摆出两方对阵——英国和法国,士兵、兵器在沙盘中相对峙,男孩描述,双方都想赢得战争,保护自己的国家。

  “保护自己的国家,一定要用打仗的方式吗?”咨询师问。在引导下,男孩逐步得出结论,认为两方可以不用打仗、和平商量。他把士兵和武器从战场上撤下,取而代之的是雕塑和鲜花。“双方已经商量好了。”男孩说,矛盾解决了。

  (新京报记者 庞礴 编辑 陈晓舒 校对 范锦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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