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翀

  (一)

  记得那年秋天,我还很小,也就五六岁的样子。

  正是红薯收获的季节,老天及时送来一场雨,经过一夏天暴晒已经板结的土地,一下子松动起来,没了日晒,农活也少了几分辛苦,因此,家家户户几乎都倾巢而出,各家自留地里都是抢挖红薯的乡亲。父母也不例外,我和妹妹因为年纪小,在家也无人看管,索性被带到红薯地里玩,也好有个照看。

  那时的农村,红薯可是一年到头吃的比米饭还多的主要口粮。父母要一株一株挖起来,磕掉上面的泥土,装到箩筐里,再挑到附近的薯洞里贮藏起来。为了方便,薯洞就建在离自家地不远的对面小山坡上,一眼就能望见。虽然不远,路却不好走,山道逼仄湿滑,加上一担红薯一百多斤,这边要从坡地小心下去,再走过一段水田的田塍,最后上一段坡地到对面山薯洞,才算完成。田塍更仄,一边是泥田,一边是落差几米的下一丘田,稍一疏忽,则人仰马翻。

  母亲知道父亲身为民办教师,农活并不熟练,身板也弱,怕他挑担有风险,坚持由她来挑父亲只负责挖,父亲又不想让母亲一个人辛苦,坚持要一起挑。

  母亲更有力气些,只见她一手搭上扁担头,一手扶住后面的筐绳,沉肩吸气,缓缓起身,不慌不忙,一百多斤的担子走上几步,担子的摆幅就开始和母亲矫健的步伐形成一个和谐的律动,看着就很美。后来长大些我才明白,那是能够自如掌控重心的结果。

  父亲挑不了那么重,减些许,就这样问题还是来了,同样的一套动作,沉肩吸气,缓缓起身,走上几步,区别就出来了:没有和谐的律动,反倒是有些踉踉跄跄。失去了对重心的掌控,短短五六百米的山路,就变成了巨大的挑战,父亲须得十分小心,沿着山道小路艰难的下坡,中间那段田塍又仄又滑,为了不至摔倒,父亲必须放慢速度,侧身横着缓缓挪步,走完这段,力气已经耗得差不多,最后再趔趔趄趄爬上一段坡地,才算完成一趟任务,转回来再挖再送,又是一段艰难的路程。

  父亲扁担下颤颤巍巍、稍显狼狈的背影,吸引着我目光的全程关注,这一幕尚且反复进行,加深我印记,乃至一生难忘。多年后在中学的课堂上,读到那篇脍炙人口的《背影》时,竟然并无多少感动,脑海中父亲挑担红薯艰难走在山路上的背影,实在不比怀抱几个橘子翻过一段铁道来得轻松,真是对不起朱老夫子。

2016 年清明节,于我家薯地处用手机拍下的情景,薯洞还在。

  这是我对父亲诸多回忆中最早最深的一件。一晃,三十多年过去,农村变化不大,薯地、薯洞都还在,只是不知归了谁家。祖母就葬在薯洞上面不远,年年上坟,沿着父亲走过的小路,别有感触。

  父亲的人生之路,一如这曲折艰难的负重挑担之旅,也许正是看到在农村没有出路,才有他坚持不懈、笔耕不辍,终至改变命运的后来吧。

  (二)

  十多年后,得益于父亲不懈的新闻热爱和创作,他被调往县广电局当记者,我们全家迎来了第一次大转折,随迁进城了。

  说是进城,最开始的日子却过得比在农村还艰难,田地那点口粮指望不上了,仅靠父亲微薄的工资和母亲做小工的不稳定收入,支撑一家六口的生计。六口人中有五个都在读书(父亲自己也在读函授),光学费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父亲刚刚进城上班,要工作表现,能力又需充电提高,更要面对一大家子的生计,沉重的生活压力让他透不过气来。当时的我哪里知道,恰恰在这样困难的时候,父亲完成了他人生中最主要的创作,后来结集的书中,大部份作品就是来自于那段时期的许许多多个不眠之夜。

  二叔间或挑些粮食来补贴我们,父亲总是要备点小酒他喝喝,叹息他做农不易,劳力。二叔看到父亲一宿一宿地写东西晚睡,回去跟乡亲们叹息父亲从文不易,劳心。

  进城第二年,也是个秋天,我十五六岁。三叔参加自卫反击战中弹的腿旧伤复发,在武汉水果湖某医院动手术,婶婶脱不开身去照顾,须得父亲前往陪护,这一次,父亲带上我,去省城见见世面。

  担心三叔营养跟不上,父亲让母亲熬好了一罐猪脚汤。就这样,我拎包,父亲抱着一罐汤,坐四五个小时的班车(上世纪 80 年代末去武汉还是很不方便的),一路颠簸到武汉,再转上几趟公交车,天黑前赶到医院,让三叔喝上了一口热汤。

  在术后稍稍稳定的时候,三叔让父亲带上我去了一次黄鹤楼。在这里,我们父子留下了一张合影。这张照片成了我人生中弥足珍贵的一张!说珍贵,实在不夸张,缘由却在照片之外。原来,帮我们拍照的摄影小店门口摆着一台体重秤,拍照片可免费量身高测体重,父亲和我都去测了一下,结果很有戏剧性,我俩身高完全一样,都是一米六四,再秤居然体重也是完全一样,九十七斤。上帝得意于他忠于原著塑造人类的准确性,这一刻让我们立存此照,以兹证明。

黄鹤楼前,父子合影。

  父亲手足情深,在祖父去世多年后,年年春节也不改兄弟姐妹合家过年的传统。直到那年,因为要值班,实在回不了乡下团圆,父亲在县城将春联写好托班车带回去给二叔贴上。

  我帮着牵纸,父亲挥毫运笔,写下了他所有对联中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幅:

  奉职尽乎忠 奉亲尽乎孝 古难两全两相念;

  处事行以礼 处世行以义 祖遗一风一脉承!

  彼时,父亲的好友邓微先生恰好于家中小坐,见到这幅对联不禁脱口而出:水兄,这就是你一生的真实写照啊!我深以为然,当时就暗暗许下心愿,来日若有一天要写关于父亲的文章,必以此联金句为题。

  那一年,我二十四五,已在家乡县报上班。

  (三)

  又是一年,我的人生发生了重大的转折。我放弃了家乡的工作,去往千里之外的深圳,在一家小广告公司谋得一份文案的职位。

  这年春节,因为一些事情,我没能回家,在深圳守着孤城过年。

  估摸着家里吃完年饭的时间,我打了电话回去,父亲接的电话,语气显得很开心,他告诉我家里知道我有稳定的工作,很为我高兴,年饭也吃得好,母亲还喝醉了,末了叮嘱我一定注意身体,别亏待自己。

  父母的强自欢颜让我难过,我出去走走,这一走就围着深圳中心区转了一个圈,沿深南路、彩田路、红荔路,最后红岭路往南回到巴丁街出租屋,几个小时下来,人已倦极,倒头便睡。

  我在农历 2001 年大年初一的晨曦中饿醒过来。父母千里之外的目光不容我苟且偷生,我尝试拼搏、创业,并小有所成。三十三岁那年,父母高高兴兴坐火车来参加我的婚礼。

  自小,父亲但凡写对联必拎上我来牵纸,想让我也从中有所收益学个一鳞半爪,无奈我并不感兴趣每每心不在焉,为这个倒也没少挨他训。不曾想却在我的婚礼仪式上,需要新郎新娘互换一件信物的时候,我突发奇想以联作赠,涂鸦如下:

  一生一次一生一世

  同心同力同心同德

  我想对妻子承诺:婚礼于我一生只有一次,有了这一次就会去坚守一生一世;我也希望妻子能够答应与我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

  谢天谢地,直到今天我的婚姻生活还在诺言设定的轨道内砥砺前行。

  随着我的生活逐步稳定下来,父母在深圳的时间也长了起来。父亲已经内退,工作反倒比之前更忙,身上挂着一堆协会的职务,哪里都需要去帮着张罗。恰在此时,又或是冥冥中有注定,先祖谷保公后裔迎来时隔三十年之后的又一次大规模修谱活动,阳新老家族人迟迟难觅合适的“谱局主编”人选,最终将目光投向外迁族人,寻至通山,大事乃成。

  遍及全国多省几万人的大事,父亲自然倍加重视,只是期间一年多时间,要坐镇大本营,他年纪大了,生活诸多不便,我们有担心,更多的则是支持,每次听他神采奕奕地谈进展、谈思路,我也深受感染。

  族谱修得很成功。在父亲的主持下,做了很多革新和改进,尤其是加入了许多族人开基创业、敬祖爱族的事迹,使传统谱牒在保留瓜瓞绵延有据可考功能的同时,变成了一本正能量的家族奋斗史。此事几经流传,竟至惊动义门陈江西德安总会,遂专门邀请父亲前往总会协助义门陈光复大业,并参与《中华义门陈氏大成谱》修订工作,成为主持修订大成谱的核心五人成员之一(其余分别为北京大学、河南大学、成都大学、南昌大学四所大学历史系四位陈姓老教授)。

  一生中能够去做几件于己无怨无悔、于人津津乐道、晚年值得回味的事情,真是人生的荣耀呵。

  (四)

  几个小故事讲完,父亲就老了。他已经不能像前几年一样为家族修谱,为家乡修志,为义门陈奔波了,这才是真正让儿女失落的时候。

  近年,父亲开始以家为主,着手整理自己这些年来的一些文稿,这是人生的又一件有意义的事,我乐见其成。

  与父亲相知甚深的小金叔(笔名:金戈)建议:水兄出书,要让阿翀写一篇。他说得有道理,缘于他深知这几十年来我是父亲绝大部分文稿的先读者,是当中许多故事的亲历者,也是父亲一生奋斗的见证者。

  他不知道的是二十年商海沉浮,我手中的笔早已颓废,抑或是从不曾锋利,我哪里驾驭得了那些文字去准确地描画我的父亲,虽然我的心中有一千句,一万句想说的话。

  我知道 ,终究有一天要提起笔来,写下这个题目,为了 20 年前许下的愿。写得不好不怕,权当跟老父亲聊聊天,坚持写成最重要。我遵从内心,选择了几个只要想到父亲,脑海中必将闪现的那些个印象最深刻、最真实的场景,而不是尽力去回忆一些有利于塑造父亲形象的细节,虽然这并不难找。

  如今,这本《岁月如湮》初稿就摆在我的面前,细细阅读,那些我从不曾陌生的篇章和它们背后的故事一旦交织汇集,就如同再梳理一遍我陪父亲走过的四十余年风雨历程。

  我仿佛又看到我的父亲,走上了田间地头,走进了村村落落,去寻找改革开放的每一个新成绩,去挖掘平凡生活中的每一处真善美。

  我仿佛又看到我的父亲,在和他的诗联文友鸿雁传书吟诵唱和,平仄格律探讨切磋。

  我仿佛又看到我的父亲,哭倒在祖父祖母的灵前读祭文,呜咽悲鸣、泣不成声、一唱三叹、闻者落泪⋯⋯

  我仿佛又看到我的父亲,会同族中贤者,往来南北,奔波于族人之间,寻根溯源、整理谱牒、镂石铭碑、修葺坟茔,唯求重树义门孝义之风⋯⋯

  “孝义篇篇铭祖德,忠良字字报天恩。”诸君,或许探讨本书作品的文学价值从来就不重要,透过文字的背后,去感知和触摸一颗善良忠义、不屈不挠、热爱生命、悲天悯人的心才是真正的意义所在。

  (五)

  年轻的时候,我也曾经藐视过我的父亲,觉得他过于谨小慎微,丢失的是自己的个性,觉得他处处与人为善,有时混淆敌友,丧失了立场。

  后来,当我慢慢长大慢慢成熟,当我开始在社会大课堂里不断试错、不断碰壁、不断历练的时候,我开始思考父亲并理解父亲:谨小慎微,缘于他一肩挑上太多责任;混淆敌友?他又何曾有过敌人?!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他跟我讲得最多的这句话,我开始慢慢参悟。

  此刻,在这宁静的夏夜,当我反复摩娑父亲的书稿时,我惊觉,即便穷其一生,也已无法与之比肩:

  以泥土之卑微,无所倚仗,奋斗一生,走出精彩的人生抛物线,我自问做不到;

  发善心结善缘,真诚以待,以德报怨,一生朋友无数,一生为人称颂,我自问做不到;

  秉持文学爱好,新闻文艺、诗词楹联,毕生探索追求、创作不息,我自问做不到;

  孝顺父母,敬祖爱族,一生以身垂范、亲力亲为,受乡亲族人尊敬爱戴,我自问做不到;

  我的父亲,终究只是芸芸众生中一个平凡的普通人;而在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眼中,他是伟大的父亲!

  感谢父亲,没有他百折不挠的拼搏去改变命运,就不可能有我们一家今日今时的美好生活,站在他的肩膀上,我们兄弟姐妹才有了更高的起点,更好的借力,去开创自己的人生;

  感谢父亲,正是他一生的以身作则、言传身教,才使得我们懂得如何去做一个善良正直、勇于担当的好人。

  “岁月如湮人已老,唯留字迹忆斯人。”假以时日,多么希望我们的后辈,也能从书中,以及本文不成熟的描述中知道先辈有贤人,并能在不断的学习和效仿中让这种“义门”精神永远流传!

  2016 年 5 月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