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牧言
0 做幸福的向日葵
这几年来,有多少记者带着几乎和我同样的目的走近时牧言:陆幼青走了,她怎么样了?因此,时牧言对我的访问一点都不感到惊奇。她早已经习惯了。也许是因为习惯了,也许是因为真的不介意,也许是因为她一直都能坦然地面对一切———那些生活中的种种幸福与不幸。
在《死亡日记》里,陆幼青常说的一句话是“太阳永远会升起”。5年来,太阳每天都在时牧言的生活里冉冉升起,生命如常进行。尽管它一度畏缩在阴云的背后,尽管时牧言的天空一度灰暗,她悲恸、她低落、她封闭,但是就在那么一天,时牧言突然间发现生活依然要继续,既然还是活着就应该让生命美丽、让自己快乐。这不正是陆幼青对生命的态度吗?
于是,时牧言找了一份自己喜爱的工作,依然每天将自己打扮得大方得体,每天和女儿过着有情调的幸福日子,每天享受亲情和友情的快乐,一有空就去逛花市和建材市场淘淘宝,闲时去朱家角小住或者和女儿同游祖国的大江南北和欧洲各国。时牧言还是听了陆幼青的话,做了向日葵,“笑脸为形,真金如色,且懂得寻找阳光”。
1 朱家角的秘密生活
夜幕低垂,朱家角变得很静,没有夜生活、没有嘈杂、没有烦嚣,只有蛙声和蟋蟀声一片。时牧言和女儿陆天又相拥而坐,捧着各自的书,品着茶。周围太静,时牧言的思绪又回到了大学快毕业前的某一天。临近大学毕业总是比较的空闲,时牧言和陆幼青还有周围的同学都盼着去朱家角游览一回。可惜的是,口袋里没钱。那天,补贴给师范生的五块钱发到手上,时牧言、陆幼青和另外两个同学想也不想就向朱家角奔去。当天晚上,四人在一个小破旅馆留宿,喝着茶,谈人生、谈理想、听流水叮咚。那个夜晚深深地镌刻在时牧言的心里。自那以后,甚至到他们结了婚以后,时牧言和陆幼青还常常约同学朋友去朱家角的小饭店里吃饭、聊天。淳朴的朱家角总能让时牧言内心平静,她不顾一切想逃到那里去。朱家角离安葬陆幼青的福寿园很近,只需要十分钟车程。
3年多前,时牧言“疯狂地”、“秘密地”在朱家角买房子。朱家角是历史悠久的古镇,那里的房子少说也有上百年的历史。可是房子的主人很多已经进城居住,因此大部分房子是丢空的。城里人想买朱家角的房子很不容易,时牧言为了达成心愿,经常跑去朱家角探访,最后找到了一个愿意帮助她的当地人。时牧言一连在朱家角买了几套房子,全部是白墙黑瓦的江南老房子。
几套面积都不大,其中最大的是时牧言和女儿住的那一套,20多平方米,是一幢两层高的小楼房。其它几套都是十几平方米的小平房。除了自己住的那一套做了精心的装修外,时牧言对其它房子只是重新粉刷了一遍,基本上保持了它们原来的模样。时常有艺术家来求租房子写生,尽管他们中间有的很落魄,但时牧言还是十分乐意租给他们。刚在朱家角买好房子的时候,时牧言同样是在家门口认识了一位大连来的画家,就像她不久前认识那班复旦的校友那样。通过那位画家,时牧言结识了一班艺术家圈子的朋友。
时牧言那幢两层小旧楼其实是坐落在小河边一排排整齐的民居中的一间。从屋里的窗户和阳台举目望去,尽是小桥流水,景色清秀可人。时牧言现在从事的是室内装饰工作,她很幸运,因为室内装饰也是她生活中最大的爱好和乐趣。房子有近百年的历史,四米多高的大斜顶已经有点摇坠的感觉。时牧言首先加固房顶,用桐油加红粉上漆,在修补的水泥上勾白线,因此完好保存了整间屋子古旧的大貌。客堂间里挂着西藏风情的紫灯笼。她的房间摆着她在旧市场淘来的旧雕花家具、旧式梳妆台,老式大椅子配上大红椅垫。女儿陆天又的房间里有老式的写字台和仿旧的台灯,还有她正在学的古筝。整间屋子最让时牧言得意的也许是它的卫生间,她在上面花了极大的心思。为了用上那块在瑞典宜家买来的橘红色浴帘,时牧言决定将卫生间的主色调打造成橘红色加黑色。她在墙壁贴上便宜的黑色瓷砖和橘红色马赛克,连镜子的边也用橘红色的马赛克镶上,再配上橘红色的宜家吊灯,看起来有点欧洲十八九世纪的建筑风格,尤其是在点上香熏的时候。
2 两个女人,花花草草
时牧言现在只是时不时与女儿去朱家角度假小住,或者带朋友去那里参观游玩。大部分时候,她还是和普通人一样生活在喧嚣的都市当中,每天照样上班下班,照样买菜做饭。生活井然有序,也有滋有味。两个人的生活也要过好,这是时牧言心中坚定的信念。为了陆天又,也为了自己,当然还不能愧对陆幼青当初的心愿。
去年底,时牧言和女儿搬了新家。她又兴奋又自豪,因为自己又当了一回设计师。这个家是现代与古典的结合。时牧言将传统的装饰元素完美地糅合到现代化的建筑中。她喜欢淘古董,用她的话说是“淘破烂”。家中的“破烂”随处可见:客厅里有古铜色的木吊扇,她的房间里有大红色的老衣橱,摆着先进的超薄屏幕电视的“电视柜”是一个老掉牙的储物柜……时牧言将陆天又的房间墙壁刷成绿色,又按照她的要求配上紫白色的床单和窗帘,还有原木家具。对这个洁净雅致的房间小女孩喜欢得不得了。
时牧言的家中到处是花草植物。逛花市是她生活中最大的消遣之一。“女孩子不能不懂植物、不懂插花,生活需要情趣,作为女孩子应该懂得这些。”时牧言说她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么爱花。她对花的热爱也默默地感染了女儿。陆天又的房间里摆满了各种盆栽的小植物,她在每盆植物上都贴上一张小纸条:什么花,多长时间浇一次水。
屋子里除了数不清的古董、植物和小玩意,还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什么威尼斯面具、芬兰瓷盆、泰国头像、云南大石头等等。这些小玩意都是时牧言和女儿去各地旅游包括以前和陆幼青一起去旅游时收集回来的。陆幼青生前只出过一次国,那就是去泰国旅游,他那时带回来的头像对时牧言和陆天又来说都极为珍贵。陆幼青当时病重的时候还坚持要去云南一趟,时牧言千辛万苦把沉重的大石头背回来,现在想起来多累也是值得的。
3 “近亲结婚的结果”
陆幼青走后的这几年,时牧言带着女儿去过英国、法国、瑞典、意大利、摩纳哥、丹麦、香港、台湾,还有国内的许多地方旅游。时牧言在国外有许多朋友,因此她和陆天又总能在那里呆上半个月以上的时间,足够体验生活,这对陆天又将来极有可能计划的留学生活是相当有启发的。在陆幼青和时牧言的计划里,陆天又将来是要出国留学的,小女孩自己也一直有这个坚定的想法。
陆天又说自己是个矛盾的综合体。她觉得,自己将来或许有两种不同的人生版本。第一个自然正规一些,希望自己能念一个喜欢的专业,以后当教授,传道授人,享受给予的快乐。她觉得自己会适合做教师这一行,她还希望最好能做到游历讲学。第二个版本轻松一些,希望以后能当一个自由职业者,边走边玩,永远在路上。
陆幼青早就说过,陆天又是个敏感又早熟的孩子,“一看就知道是学中文的人生的孩子”。小女孩有可爱的一面。比如很小的时候,她就会从网上给自己的小狗找男朋友,她喜欢接触未知世界的事物。再如,为了让她专心学习,时牧言曾经给她的书贴过封条,陆天又恶作剧地在封条后面画上一个“御”字。幽默感与父亲相比有过之而无及。另外一方面,陆天又又是一个比较成熟的孩子。从陆幼青生病时开始,陆天又就已经开始学着更加坚强地去面对生活。现在她15岁,比一般的孩子坚强和懂事。
与其说是母女,还不如说时牧言和陆天又像朋友。在家里,时牧言管陆天又叫“小妈”,家里大小事宜两人一概民主参与。其实,这是开明教育方式的体现。时牧言相信一句话:“不偏科的不是天才。”陆天又文科成绩非常优秀,尤其是写作相当出色,但是理科偏弱,尤其讨厌数学。时牧言和陆幼青两人同是中文科班出身,因此她自嘲陆天又是“近亲结婚的结果”。陆天又的确继承了陆幼青的写作才华。不仅如此,她从长相、性格和爱好都与父亲极为相似:阅读涉猎广泛、记忆力好、性格幽默……难怪陆幼青生前对陆天又特别疼爱。时牧言不想孩子活得太累。陆天又数学不好,时牧言鼓励学习但并不强迫;临近中考的日子,时牧言要带女儿去逛街放松,但陆天又自己倒不肯;陆天又希望能考上父亲以前就读的重点中学。
4 不拒绝“多一只电筒”
两只电筒
两只电筒,有一只因故退出,或不幸地熄了,实不该上纲上线的,更没理由要求另一只也熄了光芒的。
太阳虽是每日里升起的,但长夜也无边,一只电筒的光芒几何?日子总是白天黑夜地过,多一只电筒是天经地义的事。
于是,宽了心胸。
———摘自陆幼青《与妻书》(2000年10月13日)
陆幼青离去前的3个多月时间里,时牧言时时刻刻陪伴在他的身边。晚上陆幼青睡着了,她也不敢睡,生怕出什么意外。好多次听到陆幼青呼吸微弱,时牧言赶紧叫醒他起来吸氧。时牧言目睹着爱人的生命一天一天地消逝,而他还天天抱着电脑、枕着冰块,背对着她写作。对时牧言来说,那是怎样一种痛苦?在那段日子里,所有的事情时牧言都自己扛,很多不敢跟陆幼青说。陆幼青生病,时牧言开始心理压力特别大,有时甚至会照着镜子问自己:难道我长着倒霉相?可是,陆幼青后来所做的种种,所写的一切,表现了他对生命极度的乐观和冷静,这感染了时牧言,有时甚至让她忘了自己的丈夫是个重病病人。
去年12月11日,是陆幼青去世四周年的纪念日,时牧言开着车径直向福寿园的方向驶去。身边没人陪伴,她一边开着车,一边嚎啕大哭,千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人有七情六欲,情绪难免失控,对陆幼青的思念、对这么多年来曲折道路的点滴感受总会在某些时候特别强烈。所幸的是时牧言心里清楚,她已不再像当初那样脆弱、消沉、不振。陆幼青在病中常问时牧言一个问题:“以后你会怎样回忆我?”时牧言笑着对他说:“我会想起你身体健康时候的样子。”
时牧言一度将自己封闭在家里,干活干不成,写文章写不出,唯一做得到的就是哭。时牧言身边有许多真诚的同学和朋友,但起初连他们都带动不了时牧言。别人的关怀很重要,但要真正走出阴霾靠的还是自己。至少为了陆天又,她应该勇敢和坚强。况且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喜欢与一个忧郁的人为伍。“患了绝症的陆幼青做得到不让自己的痛苦影响别人,为什么自己就做不到?”当心窗慢慢打开的时候,时牧言一点一点感受到生命的美好和快乐。但其实,让自己学习快乐去慰藉逝者,那何尝不是一种艰难的决定和尝试?两年前,时牧言在朋友的帮助下进入了设计装饰行业工作。从与陆幼青结婚到现在,时牧言搬了几次家,每一所房子都是她设计出来的作品。
时牧言跟陆天又过着两个女人的幸福日子,她没考虑再婚,但也不拒绝“多一只电筒”。陆天又是她目前生命中的重心。时牧言是一个女人,她只想活得快乐一点。“要坚强,要独立,要保持好的心态,要对自己好一点,要让自己的生活变得开心。”这是时牧言对所有追求快乐的女人的建议。
图:时牧言与女儿陆天又在朱家角的老屋中。
(穗风/编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