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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古典标准是对的。但古典标准到现在来讲，就要加上刚才讲的自由、法治、民主，自由是公民层面的自由。君子必然要有自由思想、独立精神，同时他必然是维护法治、坚决维护民主的，这是当代君子最重要的标准。
所谓君子，所谓正统，更多是体现在一个文明的教养上。他作为发言人 ，知识阶层的一种发言的任务，更多是以各方面的专业人士去体现。比如政治领域，就有很多政治学的研究者去做，做这些事。普通的老百姓主要是教养问题，跟转型期的知识分子不同。转型期的知识分子如何选择？你在危机下，你是一个做一个正直的现代公民，也就是做一个有自由思想独立精神的知识分子。
中山大学的榕树葱茏，挡住夏日街道滚滚的热浪和喧嚣。校园是另一个世界，时光平和，缓慢，袁伟时在这里度过了64年。在摆满了历史与哲学书籍的房间里，耄耋之年的他会通过互联网参与到社会公共事务的讨论中。这位在微博上自我介绍为“退而不休”的大学教授，坐拥着424.4万粉丝。上个月末，他一天之内更新了10条微博，均与当下社会观察相关。
摄制之前，他把白色衬衣束到裤子里，小啜了口茶，再用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来解释我们的第一个问题：什么是“君子”。阳光洒进会客厅，用袁伟时自己的话来说：自己还没有进入老年。的确，对知识的不懈追求，对社会的厚重责任感，这股精纯气让他显得格外年轻。
袁伟时推崇孔子所谈的“君子”之道：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他说，“君子需要具备三个最主要的品质、品性，就是知、仁、勇。”
时代在变，君子之道也在变。上个世纪开始，中国大部分的时间都处于社会大转折的阶段。他研究中国近现代史，深感历史裹挟着太多的曲折和苦难。袁伟时认为，在社会转型期，能被称为“君子”的人感召力，人格的魅力会更加突出。他用曾国藩的话来界定“君子”和“小人”：知人晓事和光明公正。
2011年12月，大家想为袁伟时庆祝80大寿。他觉得庆祝生日没什么意思，建议开个学术研讨会，讨论一些问题更好。
有人问他：八十岁的人生感悟，那天会对家人和朋友说些什么？他想了想，说：
“第一，我要说的是感谢。我这80年人生，一路走来，有太多的人帮助过我。我的家人、朋友、编辑记者。就说帮我修过电脑的朋友，就有20多人，其中还有世界一流的专家！”
“第二，我要说一声道歉。从1949年到七十年代。在那个革命年代，我受到过伤害，但是也伤害过别人。我是一个老共产党员。我尽力谨守良知。在复旦读研究生时，我是班上的党支部书记，我所在的研究生班没有一个人被打成‘右派’。但是，另一方面，从学生时代开始，我就是校内大大小小的干部，参加过各种政治运动。自己做过的决定，在政治运动中的发言，都曾伤害到别人。对此，我是要道歉的！”
“第三，我还要继续努力。我的自我感觉是，我还没有进入老年，我的学术成果，大部分是在退休之后产生的。我要继续偿还学术和思想欠债。近代中国经历那么多的曲折和苦难，应该产生巨大的学术和思想成果，但现在还没有，这是对人类的欠债。应该有众多学人自觉担负起还债的任务。今后的10年，我仍然要坚持不懈，尽绵薄之力！”
过去二十年里，袁伟时挨过的骂也不少。不少人，其中也有学界中人，曾经严词谴责他的史学观。他的专著《晚清大变局中的思潮和人物》，《路标和灵魂的拷问》等书都曾引起强烈反弹。
与袁伟时谈话间，他举手指了指，离他家不到100米的一栋小楼，陈寅恪在那里离世。他怀念这位半个世纪前的大家，像陈寅恪所说的那样，有自由思想，独立精神的那样的精英，应该就是当代的君子。“君子”的讨论持续了一个下午，习仲勋、任仲夷、袁庚等改革元勋，江平、张思之，赵长青等法律界名人，袁伟时都娓娓道来。
从他家离开时，我才注意到墙上挂着广东书法家尚涛送给袁伟时的墨宝，上面16个字：虚能养和，静能生悟，仰以察古，俯以观今。
袁伟时谈“君子”
以下对谈，拙见观察员简称“拙”，袁伟时简称“袁”
拙：您研究哲学和近代史，那么您认为哲学思想和“君子”会有什么交集呢？
袁：我在哲学系工作，我教中国近现代哲学史。在中国，没有纯粹的哲学，主要是近现代的思想史，所以这里面必然牵扯到整个近代时期，那些知识阶层的动态是怎么样，他们有什么理论，有什么主张。哪些应该肯定，哪些应该否定。这里面就牵扯“君子”，“小人”之争，义利之争，各个方面都牵扯进去了。
拙：十九世纪以来，我们经历剧烈的社会转折。那在这个时候君子和小人，君子和野蛮人，文明与野蛮的博弈，究竟是以什么标准来判断是非？
袁：我想这里面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判断，就是曾国藩提出来的。他说君子和小人是会变化的，什么时候你晓事知人就是君子。第一个标准“晓事知人”是说要懂得事情，懂得社会变迁，社会发展的趋势。除了这个以外，还要知人。你不晓事不知人就是小人。他还提出一个标准，就是要光明公正，这个是第二个标准。你什么时候光明公正了，你就是君子，什么时候你不光明公正了，你就是小人。
拙：有没有真正的君子呢？
袁：有。改革开放里面，坚持改革开放，不怕各种困难、挫折，坚持改革开放的，这个就是真君子。在我看来改革开放是推动中国社会前进的唯一正确的道路。这一个改革开放是总结了历史经验提出来的，是体制内体制外这些知识分子与社会精英共同推动的，也就是说体制内外君子在这里面起到很大作用。那体制内那些官员里就有很多很优秀的可以被称为君子。
用广东来讲，广东过去很落后。在改革开放前，全国三十一个省市，广东是排名二十几，假如我没记错是二十一。但是从1985年以后，广东经济总量GDP总量就成为全国第一。走在全国前面，不是国家有财政支持，只是给广东经济自由，更宽的政策，有经济自由就可以推广市场经济。那这里面就有很多君子型人物起到很好的作用，最初的习仲勋，到后来的以任仲夷为代表的一群人。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从蛇口的袁庚到其他很多大大小小的官员，他们都是坚定不移地推进改革，这个是新时代的君子。
拙：为什么民国时期会涌现那么多君子？每次我们说到君子的时候，可能想到的是陈寅恪，是胡适。
袁：人贵自主，从十七世纪以来，全世界的社会转型，核心都是在一个人的解放。在传统社会里面，人受到各种各样的束缚。你假如不将人解放出来，让他有足够的自由，整个社会就发展不起来。关键还是人的解放，人的解放是自由的权利。所以说到当代的君子，就是陈寅恪所讲的，有自由思想，独立精神的精英。陈寅恪本人在中山大学，在很困难的年代和条件下，自己眼睛失明的状况下，成就了一两百万字的著作，非常了不起。1928年来写的王国维的纪念碑：独立精神，自由思想，这是千秋万代都不会中断的。这个东西，渐成为九十年代中国思想解放的旗帜，这是了不起的贡献。
拙：女性中也有称得上君子的典范吗？
袁：女性也有很多很了不起的人物。比如说资中筠大姐，她现在仍然常发言，而且顶住压力，我认为是君子，是君子的典范。除她之外，女教授里面有不少这样的人。比如中山大学的艾晓明，除了她自己在教学方面的成就，写小说，研究中外文学，都很有成就。现在她还在不断的拿起相机，拿起摄像机，去记录这个社会，记录苦难。
拙：怎么说“君子”这个词背后的意义是随着时代变化的？
袁：看从什么层面讲，这不是弱化的问题。实际讲，这个概念一直到民国时期都是经常使用的，使用的频率很正常，所以不存在弱化的问题。人民共和国建立以后，不用这个概念很长时间，这个概念不在文字上或媒体上出现，但是在知识阶层的心中，对这个词的价值还是有判断的标准。还是说哪一个是小人，哪一个是野蛮人，哪一个是真正的是好人，或是知识分子典范，还是有所评判。这个评判其实就是君子和小人之争，君子和蠢人之争。
拙：您说“君子”的概念，其实本身是在变化的。但现在我们要衡量一个人是不是君子的时候，其实还是在用古典的标准。比如说刚才提到的孔子和曾国藩。您认为这些古典标准还适用吗？
袁：我认为古典标准是对的。但古典标准到现在来讲，就要加上刚才讲的自由、法治、民主，自由是公民层面的自由。君子必然要有自由思想、独立精神，同时他必然是维护法治、坚决维护民主的，这是当代君子最重要的标准。
拙：我想问君子之学就是：“成人之学，立身之道。”一个人如果要在这个时代深究自己的立身之道，其实是跟这个时代的制度息息相关。
袁：对，肯定是这样的。对多数人来讲，制度对于他们个审美方式，思维方式都会有很大的影响。但是，作为君子，作为知识分子的领军人物，知识分子的典范，他会发挥很重要的作用，推动整个社会的变革。比如胡适就是一个例子，在五四新文化运动里面，胡适的作用是了不起的。
拙：您觉得我们要怎么看待君子和名利之间的关系，中国历史文化中，义利之辨一直是贯穿核心的，那君子和名利可以挂钩？
袁：我想是这样，在现代社会里面不应该回避名与利。名，不是欺世盗名，而是你凭自己真实的学问，你讲真话，深刻的意见，赢得很多人的认同。那个名，我认为是他应该得到的荣誉，不应该否定。应该否定的是欺世盗名。比如那些所谓民族主义者，反对美帝国主义，反对日本，就会欺骗一些无知的百姓。这很可耻。包括提倡读《三字经》、《弟子规》的那些人，那样的追寻是错误的。利也是这样，君子好财，取之有道，正当得来的利未尝不好。所以我认为这个东西，应该正确对待。
拙：您曾经说过，人的自由度是国家盛衰的关键。我挺怀疑一个盛世和一个衰世对君子的形成有没有影响？
袁：我认为君子在盛世还是衰世，你说有没有影响，有。在一个正常的现代国家里面，所谓君子的着重点主要体现在教养上面。在转型期，那些现代的发达国家也经历过转型，在转型阶段有很激烈的冲突，甚至很显性的斗争，在那个时候，那些知识阶层里面也分化。也有君子，小人 ，或野蛮人，文明人之间的冲突。
但那个阶段完成以后，在一个正常的现代社会里面，那所谓君子，所谓正统，更多是体现在一个文明的教养上。他作为发言人 ，知识阶层的一种发言的任务，更多是以各方面的专业人士去体现。比如政治领域，就有很多政治学的研究者去做，做这些事。普通的老百姓主要是教养问题，跟转型期的知识分子不同。转型期的知识分子如何选择？你在危机下，你是一个做一个正直的现代公民，也就是做一个有自由思想独立精神的知识份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