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们爱春天爱太阳,广州还是一个值得留恋的地方———
作者:宋行
2005年10月17日19时06分,一代文学巨匠巴金在上海病逝。在巴金101年生涯里,曾六七次前来广州,并写下了《海珠桥》、《广州二月记》、《广州在轰炸中》、《从广州来》许多散文作品,由此我们可以追寻巴金在羊城的足迹,回放巴金在广州的日日夜夜,同时也看看广州在远去的巴金心里留下的印象。
值得留恋的地方———
1933年5月27日晚上10点,巴金从香港坐上一艘小火轮。次日清晨小火轮驶入珠江,他在船舱里忽闻锣鼓喧天,走到外面一看,只见不少漂亮的龙船从支流中驶出来,龙船上的几十个人一齐下桨,船的速度很快。他这才醒悟起来,这天不仅是礼拜日,而且是广州人称之为“龙舟水”的端午节。下船后,他前往永汉路广告公司由朋友安排住宿。几天后,巴金应广东朋友陈洪有的邀请到新会篁庄乡师范居住了数日。6月15日,他游历新宁(今台山)等地后重返广州,住在河南属于机器总工会的三层楼一个小房间。该楼住着许多因参加工潮被开除的失业工人,楼下是娱乐场所,每到晚上演出粤剧,声音更加吵闹。即便他在外面拖到十点钟回来,住处仍然十分嘈杂。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却写出了多篇散文,其中在《鸟的天堂》里,描绘展览出全部生命力的大榕树和南国初夏到处都是鸟声鸟影的美妙景象,《鸟的天堂》最早发表在1933年的《文学季刊》第1卷第2号,解放后该文编入了小学五年级的语文书里,从此新会“小鸟天堂”更是名声远扬,家喻户晓。
巴金住的楼房面对海珠桥,他不喜欢坐电船和人力车,每天至少步行来回一趟。入夜,他漫步长堤,江边停泊着不少花艇,一些穿着黑衫裤的中年妇女和青年女郎从船舱来到堤上,向这里的行人或休息乘凉的工人轻声地问:“叫艇吗?”巴金不会听粤语,经广东朋友解释,才知道是邀请他们上船,在船上睡觉。一天,在长堤散步,他发现了海珠戏院,门口有红纸的招贴,有电灯扎成的戏目:薛觉先难忍相思泪、薛觉先还我河山……他用毫洋一元四角买了一张“散厢”的戏票,进场后发现散厢是楼座的中间几排,自己的座位一点不舒服(因好的座位要三元,其次是二元几毫),人来人往,吵闹、谈笑、喝茶、嗑瓜子,空气龌龊。突然薛觉先出场了,只见他穿着高底靴、绣花长袍,两支野鸡翎插在头上,长脸,两道竖起的长眉。巴金称粤剧唱的是“广州国语”,并说薛觉先“的确得着观众的热烈的欢迎”。
在广州,他曾经体验当地人“饮茶”的风俗习惯。觉得茶楼很吵闹,有两个姑娘轮流唱戏,为她们伴奏的锣鼓把人的耳朵快震聋了,“我们对面谈话都听不清楚,我们实在没有福气享受这种吵闹的音乐,就逃了出来。”看来,广州的茶楼给巴金留下的印象并不太好。时至7月,他离穗返沪,尽管在这里写的几篇散文中揭露了旧广州的不少丑陋恶劣,但他仍然说,广州是一个阳光常照的温暖的都市,假如我们爱春天爱太阳,广州还是一个值得留恋的地方。
升起痛苦和愤懑———
1938年3月,巴金完成了《春》的写作,校改后交开明书店排出校样,即与靳以乘船南下。战争年代,交通工具十分紧张,他们坐一只装载数百头活猪的船,船上的猪啼叫不停,巴金叹曰“猪贱人贵”。船途经汕头、香港来到广州。
在巴金的全力筹措下,5月,《烽火》改为旬刊在广州复刊。6月23日,因上海急电需要他回去修改《爱情三部典》,便离开广州去上海。7月16日,巴金又匆匆赶回广州,这次把他的未婚妻陈蕴珍(萧姗)带到了广州,住在惠新东街(在惠福东路大佛寺附近)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广州分社。萧珊被安排在出版社里帮忙。
当时敌机频繁轰炸广州,巴金一边编稿,一边冒着生命危险到印刷厂发排稿件、取校样。书刊出版后,他又亲自打包邮寄外地。他说:“飞机在我的头顶上盘旋了三天了。谁能够断定机关枪弹和炸弹就不会碰到我身上?然而我活着的时候,我就是要工作。我愿意趁这个时机,多做完一件事情。”有一次一颗炸弹在出版社附近巷口爆炸,石灰尘土像细雨一样落下,弄得他和同事满头都是尘土。“八·一三”一周年纪念时,广州举行了一次大规模的宣传抗日活动,8月13日,巴金在中央公园看到这里摆设的献金台前面站满了人,连乞丐都伸出平时求助的手,献出了他仅有的全部财产。轰炸声还未过去,女学生已在街头演讲、唱歌。10月17日,已在敌寇包围中的广州举行了8万人火炬大游行,他身处其中,高唱着保卫大广东的歌曲,队伍像一条火龙在发出怒吼。一天之后,整个城市变得暗淡昏黑,静无声息,只有警察到处敲门,呼叫疏散人口。
10月19日傍晚,巴金从印刷局取回当期《文丛》纸型,回到出版社,在四层楼的露台上眺望城市上空,心里又一次升起痛苦和愤懑。他看到过上海的沦陷,现在又要经历一次广州的沦陷。他在这里生活工作不过半年,但对这个城市有了很深的感情。他爱这个城市,明天这里几十万居民又将面临怎样的处境呢?他愤愤地说:“我在这里看不见别人向我预许过的(我自己也期待了许久的)壮剧,我的愤慨是很大的。”他又面对广州高大的建筑物,说:“我认得那些高大的建筑物,那是新亚酒店,在它旁边的是新华酒店的礼堂,再过去在新华的后面是爱群酒店的十三层大厦。”深夜,他把这一切都写了下来,题目是《广州的最后一晚》。次日,他和萧珊等十人乘船撤出广州,前往梧州。
第一次吃蛇———
1961年春,巴金以中国作家代表团团长的身份出席在日本东京举行的亚非作家会议常设委员会紧急会议。由于天气一直不好飞机停航,一行人只能临时改乘京粤直通车,3月18日夜10点上车,20日夜10点45分抵达广州后,住进了爱群大厦,他“一人一屋,还有会客室,比以前任何一次住爱群都舒服”。(这句话说明巴金在此前已曾住过爱群)巴金在给萧珊的信中说,广州风物的确不错,可惜只能住两晚。次日晚上,广州作协宴请越南、老挝代表团,巴金在这次宴会吃了蛇,他专门写信向萧珊汇报这是他第一次吃蛇。4月25日,巴金率领的代表团经香港回广州。次日去了从化进行总结。直到5月3日才离开。
过冬逛花街———
1961年6月,巴金在杭州认识了王匡、当时的广东省委宣传部长。王匡亲切诚恳,平易近人,于是两人一见如故。不久王匡回广东,临别时他邀请巴金一家去广州过冬。
1962年1月,巴金作为人大代表到海南岛视察。同行的有方令孺、周瘦鹃等几位代表。他们先在广州会合,1月14日上午8点半,巴金坐火车到达广州,欧阳山、萧殷已在车站等候多时,他们将巴金等送到了羊城宾馆(即东方宾馆)。中午王匡请巴金饮茶,再一次邀请萧珊和孩子们来花城过春节。下午,巴金一行参观农讲所、烈士陵园。当晚,巴金把这个意思写信告诉萧珊,使萧珊好不兴奋。24年前,在她少女时代曾在广州住过,如今沧桑变化,有机会重游,对她实在是很大的诱惑,而且全家从未在外地度过春节,现在竟要变成事实,萧珊感到不可思议,向往不已,以至比孩子们还要热情兴奋。次日,巴金一行到花县参观人民公社,在那里吃到了木瓜、香蕉、荔枝干和龙眼干,巴金在给萧珊的信中说:“广东农村一片欣欣向荣的好景象,令人高兴。”巴金一到广州便委托萧殷代订一份《羊城晚报》,王匡听说后要报社送一份,当天晚上报纸就送到了巴金住的房间。从这天开始,巴金开始订阅《羊城晚报》。
2月1日,他从海南岛归来,萧珊和孩子们已在前一天到达广州。在广州过春节,最高兴的事情当然是逛花街。除夕夜,巴金与不久将出国访问的冰心、杜宣、叶君健等人谈话至深夜。2月5日是大年初一,一大早他遇见周瘦鹃,彼此照例祝贺,大家一齐吃过年糕、煎堆后,与家人一起到从化温泉游览。这次在广州,他意外地接待了30年代广东新会的朋友陈洪有,并偕全家到新会看小鸟天堂。2月13日,巴金全家回到了上海,他写了一篇名为《喜悦和感激》的文章来表达自己在广东整整住了一个月的心情。
颇有惜别之情———
1963年12月6日,巴金率领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东京后经香港来广州。是日下午4点10分,火车到站,欧阳山、于逢、徐楚、黄庆云等到站迎接,即乘车到羊城宾馆,住729号房。次日,他到长堤游览,看到昔日广州高楼爱群大厦以及新华、新亚酒店,感慨万端。这天晚上,欧阳山夫妇在“蛇王满”餐馆请吃饭,吃的是三蛇羹、五彩蛇丝、果子狸煲汤、蟒蛇肉、鸭掌、龙衣等。吃完蛇宴后,他还到餐馆楼下看所吃的各种活蛇。
次日,巴金与周钢鸣等同车去从化,住在从化温泉的翠溪酒店102号房。在那里,他见到了夏衍、冰心、齐燕铭、严文井、王匡等人,一齐谈论时事,交流文艺。12月12日上午,巴金由从化返回广州。吃晚饭时,马烽请饮酒,他送给巴金一瓶竹叶青。王匡也派人送来两个西瓜。晚上8点,火车离开广州时,他说“颇有惜别之情”(《巴金日记》)。
巴金在1934年写《广州二月记》时说,“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我的脑筋里就被印上了‘广州’这两字,我知道在中国的南部有这么一个城市,那是阳光常照的地方。”假如我们从1924年5月1日广州“真社”刊物《春雷》发表巴金的《悼橘宗一》、《伟大的殉者———呈同志大杉荣君之灵》算起,那就是整整81年的时间了。自此之后,巴金每次来广州多是兴高采烈,到走的时候总是依依不舍,他在羊城留下了自己深深的足印。
上图:1963年的巴金。那次他访问日本后途经广州,品尝了难忘的美食
上图:1938年的巴金。这年,他把未婚妻陈蕴珍(萧姗)也带来了广州
上图:巴金曾好几次住过的“爱群”
上图:在巴金的全力筹措下,1938年5月,《烽火》改为旬刊在广州复刊
上图:《喜悦与感激》一文刊登在1962年3月13日《羊城晚报·花地》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