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科大失联博士的最后人生
2月14日下午,失联15天后,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下称“中科大”)博士刘春杨的遗体在一片芦苇荡里被发现。
中科大及合肥警方提供的监控视频显示,1月31日凌晨4点30分,刘春杨穿着橘黄色棉袄、黑裤子,撑一把青伞,离开了学校宿舍。冒着雪,刘春杨朝西北方向走去。两个半小时后,他的身影消失在董铺水库附近。
遗体被发现的前一天,恰好是刘春杨28岁的生日。按照家里的规划,他会在28岁这一年拿到博士学位、找到工作,也会把谈恋爱提上日程。
如今,一切都成泡影。
失踪的博士
消失的前一晚,刘春杨睡得比平时要早一些,不到12点就上了床。
事后,刘春杨的室友王凯(化名)回忆起来,这是他唯一能察觉到的异常。那天晚上,刘春杨洗了澡,打包好了行李,对王凯说,“明天要回家过年”。
1月30日,刘春杨跟在镇上务工的父母约好,31日在农村老家见,“还说他过年买了新裤子、新鞋。”
1月31日下午,刘春杨的父母到了家,可直到晚上也没等到儿子,电话也无法接通。两位老人心急如焚,第二天一早,便赶到了学校宿舍找人。
刘春杨住在中科大东校区研究生公寓,约10平米的二人间。父母到宿舍时,看见他的书桌上摆着台式电脑、风扇、洗发水、两瓶绿茶和四个没拆封的快递。窄小的床铺上,被子没有叠,枕头上还垫着一块竹编凉垫。
王凯告诉刘春杨父母,31日,刘春杨很早就离开了宿舍,“我还以为他是要早起搭车回家”。
按照学校规定,学生放假、离校回家,需要在宿管阿姨处登记,但登记簿上找不到刘春杨的名字。刘春杨父母觉得不对劲,立马报了警,“警方说要失踪超过3个月才能立案调查,现在只能提供协助”。
中科大及合肥警方提供的监控视频显示,1月31日凌晨4点30分,刘春杨离开宿舍,除了一把伞外,没有携带行李。
一路上,刘春杨不时低头看手机。“我们怀疑他是按着手机导航在走,之前可能没往那边去过”,刘春杨的二姐杨春玲说。
6点50分,天蒙蒙亮,刘春杨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视频里,撑着伞,只身一人,走过董铺水库附近的西二环路。
从中科大出发,朝西北方向走8公里,就是董铺水库。董铺水库的集水面积超过200平方公里,承担着城区的防洪、供水与灌溉功能。
水库北部的堤岸边,枯黄的芦苇层层叠叠,水域从芦苇荡延伸开去,望不到尽头。这片芦苇荡恰巧是监控盲区,2月14日下午两点左右,搜救人员在这里发现了刘春杨的遗体。
“(遗体)离岸边四十米左右,水深大概在两米五到三米”,合肥蓝天救援队队长苏琴说,找到刘春杨时,“只能看到一点点头发,已经是悬浮的状态了。”
被发现时,刘春杨的身上只揣着手机、身份证、银行卡、七百多元现金和公交卡,别无他物。
警方表示,下一步将通过一系列程序,调查刘春杨的死因。
“别人家的孩子”
刘春杨的老家在肥西县丰乐镇的一个小村庄,位于合肥市区西南约40公里处,与董铺水库的方向截然相反。
通往村子的水泥路窄得只能容纳一辆车经过,两边是大片平缓的田野和稀疏的树木。平时,刘春杨会从学校转两趟公交,步行,再到家。
一栋白色二层小楼、一间砖瓦平房,组成了刘春杨的家。家里陈设简陋,客厅是灰色的水泥地板,摆着一台20多英寸的台式电视、一张圆木桌和几把椅子。进门右手边的墙面上,整整齐齐地贴着12张刘春杨的奖状,向外人展示着这个家庭的骄傲。
村民们告诉记者,刘春杨在村里很“有名”,从小就学习好、懂事、孝顺。路上碰见了,总是主动跟人打招呼,是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刘春杨四五岁时,村子里的人就常常看到,上小学的大姐刘春惠天天牵着他的手,穿过田埂,走半个小时,带他一起到学校听课。
等刘春杨自己上了学,每年都会提前买好下一学期的课本,先在家自学。时至今日,从小学一年级到大学的课本,仍一本不落地摞在他的房间里。
在这个家里,乃至整个村子,刘春杨是学历最高的人。他的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没读过什么书,常年在镇上做园林工人,两个姐姐也只念到中学就辍学去外地打工了。
高考后,刘春杨报考了中科大的地球化学专业,这是一门地质学与化学、物理学相结合的边缘学科,研究的是地球的化学组成、化学作用和化学演化。
刘春杨上大学前,家人从未听说过“地球化学”这个名词。即便在他念了本科、研究生、博士之后,家人对这个专业也知之甚少。“他几乎不跟我们说学习上的事,说了我们也不懂”,刘春惠说。
刘春杨的大学同学徐明(化名)告诉新京报记者,在中科大,地球化学专业每年只招收二十余名本科生,“有不少同学会选择转专业,他们那届毕业时,只有13个人。但绝大多数学生都会读研、读博,基本上是一半保研、一半出国。”
在徐明的记忆中,刘春杨个子不高,戴一副银框眼镜,话不多,学习用功、从不翘课、“成绩非常好”。
本科最后一年,刘春杨跟家人商量,想考托福、GRE,出国留学。但那段时间,留学生发生意外的新闻频发,父母不希望他离家太远,劝他留在国内。
“成绩非常好”的刘春杨留了下来,选择保送本校本专业五年制的硕博连读,导师是陈伊翔。
根据中科大官网的介绍,陈伊翔于2003年进入中科大读本科,2013年博士毕业后留校,目前的职称是特任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是俯冲带流体活动及其地球化学效应等。
读博期间曾延期毕业
2017年9月底,刘春杨的父母第一次见到陈伊翔。
刘父刘发友先是接到了学校教工处打来的一通电话,通知他,“刘春杨很长时间没来学校”。
接到学校的电话,刘发友一下子慌了,连忙打电话问儿子在哪儿。“他说在杭州,找同学散心,我立马就把他叫回合肥了”。
刘春杨回来后,陈伊翔和他、他的父母在办公室见了一面。刘发友这才知道,硕博连读是五年制,刘春杨应该在2017年6月拿到博士学位,但他没有达到博士毕业的要求。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关于博士学位标准修订的指导原则》规定,地球化学博士学位授予的科研成果要求是,“以研究生为第一作者(导师署名不计在内)、以我院(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地球和空间科学学院)为第一署名单位,发表(或被接收)与学位论文相关的研究性学术论文”、“必须至少发表一篇本人第一的英文文章(影响因子大小不限)。”
文件中还对硕博连读的年限作出了规定:“学习年限一般为5年,其中博士阶段学习年限不少于3年。导师可根据实际情况在培养年限上采取弹性学制,博士阶段最长学习年限应不超过6年(含休学)。”
刘发友回忆,陈伊翔对他们说,“刘春杨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只要好好指导,努力努力,很快就能发论文、毕业。”刘春杨也当场表示,愿意回学校,继续读下去。
至于刘春杨没达到毕业要求的具体原因,刘发友没有详细问。“只记得孩子跟我说,他觉得自己很迷茫,没有研究方向。”
跟陈伊翔见过面后,刘春杨回到了校园,办好了延期和续住的手续。刘发友和妻子都以为,儿子已经一心扑在学术上了。
直到2019年1月30日,刘发友觉得马上过年了,想打个电话对陈伊翔表示感谢。
刘发友描述,他一说出“刘春杨”的名字,陈伊翔就说“我已经一年多没看到他了”,随后挂了电话。
新京报记者多次联系陈伊翔核实此事,陈伊翔拒绝了采访。
2月18日,新京报记者查询了中国知网、谷歌学术、Researchgate等论文数据库,均未找到有刘春杨单独署名的论文。而在以陈伊翔为第一作者的论文中,刘春杨的名字也从未以第二作者、第三作者的身份出现。
室友王凯和刘春杨专业不同,他们很少交流学业上的问题,“但这些网站查不到论文不代表他绝对没有论文发表,有些数据库不完全对外开放,想确认得找导师或学校的学生信息档案”。
徐明也说,就地球化学专业而言,憋论文有难度,也需要时间,从开始做实验、再到论文最终发表,至少需要半年。“如果实验数据不理想,或者采样点有问题,也就是南辕北辙,白忙活一场。”
但是,一般而言,学生只要全程参与了导师的某个实验,做出来的成果都会在后面挂上学生的名字,当第二作者、第三作者,“可他现在好像连这个(指以第二作者、第三作者身份发表的论文)都没有”。
“最近一年,他过得比较颓废”
刘春杨所在宿舍的宿管阿姨称,这一年,“不常见到刘春杨出入”。与刘春杨同专业的几名研究生也表示,“几乎没有在实验室见到过这个人”。
“他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在宿舍待着,白天睡觉,晚上玩玩游戏,打魔兽世界或者炉石传说。”王凯说,除了去食堂吃饭,刘春杨几乎从不出门。
在王凯眼里,最近一年,刘春杨“过得比较颓废”。作为临近毕业的博士,本应有很多事要忙,写论文、找工作等等,但刘春杨“像是不知道自己以后该干啥”。刘春杨的桌子上没有书、文献和资料,王凯也没见到他在宿舍里做过研究。
刘春杨出事前,他的家人对刘春杨最近一年在学校的真实状态一无所知。“每次打电话都是报喜不报忧,我们问起来,他总说一切都好。”杨春玲说。
刘春杨失联后,所有人都没有收到过刘春杨的消息。手机没有开过机,银行卡没有消费记录,微信和QQ也没再登录过。他的微信里只有5个好友,分别是父母、两位姐姐和一位大学同学,没有开通过朋友圈,头像是默认的,也没有加入过任何同学群。
刘春杨最后一次与外人联系,就是1月30日的那通打给母亲、约好回家过年的电话。
2月8日,刘春杨的几位朋友破解了他的电脑,登录了他的游戏账号。电脑记录看似正常:1月30日凌晨3点半,刘春杨玩过炉石传说,还在bilibili上收藏了一个做科普视频的频道。
刘春杨的家人也多次前往他的宿舍,试图找到线索。在书桌的抽屉里,他们找到了一个透明的文件袋,里面装着许多证书、单据:本科毕业证书、交学费的凭证、银行卡刷卡记录、连2009年交话费的收据都还完好无损地躺在里面。
文件袋里,还有两张刘春杨2010年、2011年获得优秀学生奖学金的证书。刘春惠想起,刘春杨上了研究生以后,没有再问家里要过钱。
“硕士每个月有七八百,博士每个月有一两千”,每次跟刘春杨打电话,刘发友都会问他,钱够不够花?刘春杨的回答都是“够”。一次,刘春杨的母亲不放心,还让刘春惠假装问他借钱,要来了他的银行卡,一查,里面还真有两万多的存款。
刘春杨的父母说,一直以来,家里的经济条件虽然算不上富裕,刘春杨也没为钱发过愁。他是个节俭的孩子,连失踪时穿的那件外套,都是好几年前买的。徐明也说,刘春杨很少跟他们一帮男孩去外面喝酒、吃烧烤。
刘春杨失联后,有网友在网上发帖,称他是“被家人逼婚、打骂,才选择了自杀”。刘家人看了,都气愤不已。“到了这个年纪,亲朋好友难免会关心婚恋问题”,杨春玲说,“弟弟说博士毕业后再考虑,我们也尊重他。”
刘春杨的堂叔说,每当他们聊到这个话题时,“春杨总是笑一笑,没有任何不耐烦”。
对于弟弟的死因,杨春玲说,“原因之一可能是他写不出论文,没法毕业,压力太大。”
2月16日,刘家的黄色大门上,贴着一副崭新的对联,横批是“心想事成”。以前,每次过年贴对联,都是刘发友爬上梯子负责贴,刘春杨在一旁扶着,帮忙递胶带和剪刀。
今年除夕,只剩下了刘发友一个人。那天,刘发友独自站在梯子上,拿着对联、胶带和剪刀,想起下落不明的儿子,泪流满面。
杨春玲和刘春惠常常盯着门口看,总觉得弟弟会回来,和她们一起到二楼阳台晒太阳、打斗地主。
王凯一直以为,刘春杨只是找了个网吧躲了起来。正月初八,王凯从四川老家回来,家里人给他寄了四川特产。往年,他会分一些给刘春杨。
然而,一天、两天、十天过去,曾经的儿子、弟弟、室友变成了照片。他们仍不知道,刘春杨为何消失在那片水域,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到底发生了什么。
新京报记者 周小琪 顾开贵 实习生 吴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