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茂名信宜到东莞黄江开荒种田,100多名代耕农户口悬空近30年,后代无一人读到高中

  南方日报讯(记者/李书龙 发自东莞) 韦方南在26岁时成了光棍。四年前,他的老婆跑了,留下一个刚满6岁的女儿。

  打从东莞出生起,韦方南就没有户籍,他既不是东莞人,也不是老家茂名的外乡人,他能被标注的身份是——代耕农“黑户”的后代。

  早在1980年,韦方南的父辈们数百人,从茂名信宜市举家迁徙到东莞市黄江镇,成为当地的代耕农。此后由于手续问题,一些代耕农在老家的户籍被注销,在东莞又无法入户,由此成为“黑户”,迄今已有近30年。

  这批无户籍的代耕农在东莞繁衍至今,已有200余人。在户口悬空的漫长时日里,代耕农承受了难以想象的沉痛,他们大多生活困顿,半生以打杂度日,后代更无一人读到高中。

  作为在特殊历史年代里出现的群体,在上世纪 80年代,珠三角代耕农的人数曾达10万之众,沦为“黑户”的代耕农是这部迁徙史的“意外”。近年来,已有珠三角城市出台专项政策,解决代耕农的落户问 题。亦有学者建议,对于无户籍的代耕农,可以将其纳入城镇户籍管理,逐步解决社保、教育等民生问题,亦不影响农村土地分红。

  今年4月,广东省出台《关于解决无户口人员登记户口问题的实施意见》,明确全面解决无户口人员登记户口问题。这让日渐老去的东莞代耕农再度燃起希望——“黑户”的帽子戴了三代人,如今是否有望被摘下?

  逃跑的妻子

  作为代耕农第二代,韦方南上下三代五口人都没有户籍。

  这个尴尬的身份,让韦方南在初中毕业之后就被迫辍学,以打零工度日。2005年,韦方南认识了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孟芳玲,当时对方并不知道他是“黑户”,直到怀了小孩,要领结婚证,韦方南才坦白了“黑户”的身份。

  不过孟芳玲还是“嫁”进了韦家,只是在婚后,吵架成为难免之事。最初几年是因为没有结婚证,娘家人颇有怨辞;之后则是因为女儿到了上学的年纪,没有户口很难办。

  孟芳玲在韦家住了7年,2012年,孟芳玲去了离家较远的工厂上班,平日里就住在工厂,夫妻感情日渐冷淡。那年5月,孟芳玲最终离开了韦家,据说不久后嫁给了别人。

  韦方南的婚姻悲剧,在黄江代耕农所聚居的“信宜村”并非孤例。村里有23户代耕农是“黑户”,其中至少有4户跑了老婆。

  69岁的韦礼昭不会忘记,2006年的一天傍晚,他的大儿媳在家收拾好衣物,匆匆离开,在狭隘的村道上留下一个不复出现的背影,“她只回头看了一眼她的两个女儿,就再也没回来。”那一年,韦礼昭的两个孙女,一个1岁,一个3岁,她们此后再没见过母亲。

  韦礼昭的大儿媳离家出走的原因,和孟芳玲一样,“她想着这一家人没有户籍,往后的日子很难过。”回忆起10年前的难堪往事,韦礼昭仍是忍不住流泪。

  他顶着“黑户”的帽子活了快30年,如今,他的两个孙女也快到了读高中的年纪,而“黑户”的身份让继续升学成为代耕农后代难以实现的奢望。

  韦礼昭很后悔,当初为了养家,远离故土迁徙东莞,如今看来,这个决定似乎误了三代人。

  被注销的户籍

  没有户籍,是这些日渐老去的代耕农一生的痛。

  时间回到1980年,珠三角之地生机迸发。当时的东莞县黄江公社梅塘大队,不少农民弃农从商,大片田地无人耕种。为了完成国家的公购粮任务,梅塘大队联系上粤西山区茂名信宜的村民,双方签下代耕合同。

  不久后,信宜陆续迁来69户315人,分布在梅塘的龙见田、旧村和田心三个生产队耕种水田和山地。在与龙见田三队签订的合同上,生产队承诺划出150亩水田永远交由代耕农耕种,时年33岁的韦礼昭一家分到了12亩田地。

  代耕农就此在东莞安家,他们将聚居的村子自称为“信宜村”,在村里建起泥砖房,燃起煤油灯,每天去几里外的山里挑水做饭。

  韦礼昭说,当年日子清苦,但他和同乡满含希望,在荒田里种起水稻和荔枝,每年上交公粮之后,剩余的粮食多得吃不完,比老家的穷苦日子富余多了。

  入莞一年后,代耕农向当地公社提出入户申请,很快得到同意。他们在黄江公社或梅塘大队开出户籍接收证明,150名代耕农在1981年便回信宜办妥了户籍迁移证,其余人则在随后数年陆续回家办理,直至1990年全部迁出信宜。

  然而在1981年,仅有40人落户黄江之后,东莞随即发现,这批代耕农人数太多,不好办理。于是,同年迁出户籍的其他人全被暂缓落户,而他们在信宜的户籍已被注销。

  韦礼昭在1987年才回老家迁出户口,而他被拒绝入户的理由是,梅塘大队开出的接收证明无效,因为“大队”并不具备户籍接收的权限。韦礼昭想找黄江公社重开接收证明,也被拒绝。他认为,当时黄江的经济发展很快,外人入户会多占村里的分红。

  1998年,《南方日报》曾报道黄江代耕农无 法落户的问题,次年省公安厅提出支持符合条件的代耕农落户的处理意见。2002年,东莞市政府拟出解决方案,允许持有黄江公社的接收证明、并于1981年 办理户籍迁移证的33户110人,及其迁至黄江后繁衍的126人办理落户手续。

  而在此范围之外的代耕农则须继续等待,他们入莞36年,户口悬空近30年,繁衍至今已有200余人。

  后代无一人读到高中

  起初,守着12亩田地的韦礼昭并没意识到,没有户籍,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到了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代耕农的土地陆续被征收,几乎无田可种。离开土地的代耕农发现,没有户籍,他们没法进入工厂,没法送子女读书,甚至连远门都出不了。

  当时仍值壮年的韦礼昭尝试进厂打工,但频频碰壁,“一是没有户口,二是年纪也不小了。” 他此后只能以打杂度日,去建筑工地搬砂石,在小作坊做临时工,最多时一天可以挣到20元钱。在他60岁之后,已经没有工地愿意找他干活,韦礼昭只能困顿养老。

  最初举家迁徙的代耕农逐渐老去,他们的下一代 则沿袭了父辈打杂度日的生活。现年47岁的韦志宏被公认为“信宜村”的“村长”,他在青春之年离开田地,一度想在东莞“干点事业”,但很快发现“这是个幻 想”。他没有身份证,找工作总受限制;想外出做点生意,却发现连火车也坐不了。韦志宏最终向现实低头,在年富力强的日子里只能“混迹”于工地和小作坊。

  韦礼昭和韦志宏半辈子的人生际遇,是“信宜 村”两代人的缩影。从上世纪90年代后期开始,无户籍的代耕农没有固定收入,普遍家境贫苦,他们没法享受基本的社会保障与农村福利,连装网线、买车票都得 通过非正当的渠道。而年轻的代耕农第三代,似乎也难以走出父辈人的命运轨迹。他们需要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在“信宜村”无户籍代耕农后代中,迄今无一人 读到高中。

  几年前,初中生韦银春还在憧憬考个好大学,她当时是班里优等生,奖状贴满了家里半面墙壁。中考前一次模拟测试,韦银春考了全班第二名,但她放弃了此后的中考。

  “结果早就注定,没有户籍,没法读高中。”韦银春说,她当时打听过一所技校的招生条件,户籍方面管得松,但每学期学费要4000元,家里没法承担。

  韦银春读完初中之后,借了朋友的身份证,混进一家小工厂。她的表现不错,如今已是一名技工,但回忆起读书往事,韦银春仍然惆怅。她离几年前的美好憧憬,已经渐行渐远。

  “信宜村”的孩子大多都复制过韦银春的经历。起初,他们入读公办学校,需要缴纳一笔不菲的赞助费,小学交300元,初中交5000元,这些数字后来逐年提升,家境贫寒的代耕农无力承受。

  到韦银春读小学时,赞助费逐步取消,公办学校开始只招本地生源。代耕农找关系将子女送进民办学校,但面向社会底层的民办学校大多只办到初中,除非能够承担高昂的学费,无户籍的代耕农子女入读高中已然没有门路。

  他们的未来?

  这些年来,“村长”韦志宏多次到东莞市镇两级相关部门反映户籍问题,但并无结果。依照东莞市2002年的解决方案,梅塘大队的接收证明无效、未能在1981年及时办理迁移证,成为这批代耕农无法入户的“硬伤”。

  韦志宏说,曾有人建议他们回老家信宜入户,再通过积分入户落户东莞。“但老人们离乡背土几十年,在老家没地没房,怎么迁回去?年轻人连高中学历都没有,怎么可能积分入户?”

  在广东代耕农的大历史中,黄江代耕农“黑户”的遭遇属于极端案例。有学者统计,上世纪80年代,因于特殊社会背景而出现的代耕农,在珠三角聚居的人数超过10万。而随着土地使用方式的改变,不少代耕农在离开土地之后,不同程度地面临到生活和工作的困难。

  近些年,部分珠三角城市出台专项政策,推进解决代耕农户籍问题。去年7月,珠海市出台省内首个一次性全面解决代耕农户口、住房、社保等问题的政策文件,满足“在本市有固定住所、无严重违法犯罪记录”等条件的代耕农,被准许迁入珠海市非农业户籍。

  中央民族大学副教授黄志辉曾长期关注珠三角代耕农问题,他认为,解决代耕农的户籍问题,关键在于地方政府的重视程度。“解决户籍问题的成本并不高,但跟户籍相关的社保、教育等配套资源的成本则很高,这或许是一些地方政府的顾忌之处。”

  关于东莞代耕农“黑户”的问题,黄志辉建议,可以尝试将无户籍代耕农纳入城镇户籍管理,先解决他们的社保、子女教育等基本问题,同时也不影响农村的土地分红。

  事实上,东莞为了破解新莞人落户难题,曾在省内首创“虚拟社区”的政策设计。所谓“虚拟社区”,是指社区居民没有实际地址和土地实体,落户“虚拟社区”的新莞人不享受土地分红收益,但在社保、子女入学等方面均可享受市民待遇。

  今年以来,全面解决无户籍人员的户籍问题,成 为从国家到广东省的一项重要政策。1月,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解决无户口人员登记户口问题的意见》,要求全面解决无户口人员登记户口问题;4月,广东省 政府办公厅出台《关于解决无户口人员登记户口问题的实施意见》。国家和省的政策再次燃起了东莞代耕农“黑户”的希望。

  而这已是韦礼昭来到东莞的第36年,等待户籍 的第29年。2016年10月27日傍晚,和无数个平淡的日子一样,“信宜村”的孩子们陆续放学回家,逼仄的巷道里喧闹起来。孩子们三三两两地聚着写作 业、玩游戏,脸上写满稚嫩与无忧。他们并不知道,哥哥姐姐们辍学打工的轨迹,是否将会发生改变。

  (文中部分人名为化名)

  【记者手记】

  他们的未来还需要多久的等待?

  韦方南一家人只有一张真正的全家福。2009年末,南方日报记者第一次探访代耕农“信宜村”,给韦方南一家三口拍了张合影,彼时韦家日子清苦,但终究家庭团圆。不久前,记者再次见到韦方南,他的妻子已经离家四年,不知去向,韦方南端着当年的三人合照,沉默良久。

  从2009年到2016年,记者5次探访这群 似乎被遗忘的代耕农,他们的户籍问题没有一点变化,而生活的窘况则是五味杂陈。这七年之中,他们有的人家庭破碎,有的人被迫辍学,有的人打杂度日。最初迁 徙的第一代代耕农日渐老去,谈起晚年的愿望总是格外沉痛,他们顶着“黑户”的帽子过了半生,眼下只是祈愿村里的幼儿,能在某一天有个明朗的身份和未来。在 无户籍的状态下生活近30年,这在现代社会是一件令人难以想象的事情。普通人或为“人在证途”而奔波烦恼,而代耕农“黑户”和他们的后代,仍在为一纸户籍 而苦苦等待,实在有些吊诡的况味。

  即便这些代耕农在入户手续上有所谓的“硬 伤”,即便他们人数“庞大”甚至违法超生,但这都没法成为其户口悬空近30年的理由。无论是纳入东莞的户籍管理,还是将户籍迁回故土信宜,相关部门都应该 尽早拿出一个解决方案,不能任其顶着“黑户”的帽子代代相传,茫然等待而不知未来何期。尤其是,在从国家到省都明确提出全面解决无户籍人员户籍问题的政策 背景下,东莞代耕农“黑户”悬而未决近30年的户籍问题,更应受到正视和重视。

  七年前,我第一次探访“信宜村”要离开时,读六年级的伍春妹(化名)和她的母亲将我送到村口,伍春妹最后小声地问我:“我想读初中,可以吗?”

  七年过去了,伍春妹果然没有读完初中,家里负 担沉重,她才读到初二就辍学打工。她后来明白,即便是读完初中,上学的日子也就到头了。如今,19岁的伍春妹混进一家电子厂做流水工,她每天站在生产线 上,总觉得这不是她读书时想要过的日子。从上学的憧憬,到被迫辍学,再到安于“黑户”的现实,成为无户籍的代耕农后代们已经或正在经历的命运轨迹。户口悬 空近30年,已经消耗了一代人的青春,又耽误了一代人的未来。如今,无户籍的代耕农已经繁衍至第三代,他们的未来还需要多久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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