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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煤老板”这个称呼频繁出现,是在2002年之后。在此之前,煤炭在山西是门乏人问津的辛苦生意,敢于投身其中的,往往都是无路可寻的落魄人家。投入大,利润低,还总是收不回账款,大多陷于债务的泥潭。如今身家数亿的朱新宁便是其中之一,90年代末,他曾在春节前三个月就挤出两千块钱交给妻子保管,以免过年时买不起年货,穿不上新衣服。

  在朱新宁的记忆里,前半生贫穷乏味,充满了苦痛。 四岁时,因受村里大户排挤领不到粮票,父母带着他和两个姐姐、一个妹妹,搬去三十公里外的另一个村子,谋一份木匠差事养家糊口。六口人的家当,一辆手推车就全部拉完。父亲背着他,翻了一座又一座山,一路走,一路哭。

  时间倒退三四十年,朱家的生活是另一番光景。朱新宁的祖父在平遥做商号掌柜,全山西都算得上富贵人家。父亲六岁时,祖父去世,祖母不得已改嫁,家境日渐衰微。及至家庭成分判定为地主,用朱新宁的话说,无尽的厄运开始了。

  土改伊始,朱家的大院便被公家收走,只留下一间狭小的偏房,三间宽敞的宅子分给了各有十几号人的两户人家。几十口人挤在一间大院里,总有大大小小的纠纷口角,因为阶级成分低,最弱势的总是朱家。

  一种念头在朱新宁心里强烈地升腾起来:离开这里,去外面的世界。读书是当时能想到唯一可行的路径,他别无选择。中考时他考上县一中,所有考生里排名第七。

  这个排名成了他学业的顶点。家庭、见识、生活习惯、兴趣爱好……种种因素构成了一道无形的墙,将他与县城的孩子划分为两种不同的人。他想融入城市摆脱农村给他的烙印,努力地花费时间结交朋友,学习却在这个过程中渐渐掉队了。到了高二下半学期,他已经清晰地感知到,凭成绩考入大学开启新生活,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读高二时,他与一个同班女生谈了恋爱。女友的父亲几年前离了婚,在石家庄做服装买卖。高中毕业后,他和女友一起去石家庄帮忙打理生意。几个月后,父亲告诉他承包了一对煤矿井口,希望他回来帮忙。两人一同回了山西,结了婚。

朱新宁朱新宁

  私人进入煤炭开采从80年代末开始,当时为解决能源短缺问题,中央鼓励山西做大煤炭产业,一时间几乎村村有矿,数量上万家。但国营煤矿很难过活,只好承包给个体,最早的“煤老板”由此而生。

  随后近二十年,朱新宁的人生起落与煤炭绑定在一起。日后煤价疯涨时,总有人感叹他未卜先知,提前站上了时代的潮头。但在当时,却只是迫于谋生的无奈。他的父亲拿着每月五百元的工资,却要养活二男六女八个孩子。父亲当时的心态是:只要能比五百元多就行,如果赔了,反正本来也没钱。承包井口的六万元,全靠东拼西借。

  当时煤价一吨三十多元,每吨能赚三五块钱。承包第一年,矿里出了一万吨煤,但到年底时能收回的钱不过四五万元,就连去小卖部买洗漱用品都要赊账。工人们领不到工资,便派几个人跟着他四处要账,名义是陪同,实质是监控。连续三四年,朱新宁一年四季都在周边县市要账,常在大年三十晚上才回到家。

  但当时间的脚步迈入21世纪,煤矿主们突然发觉,命运变了——2002年1月,国家取消电煤指导价,煤价进入市场化,翻着番地上涨。面目凶狠的催债人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带着大捆现金求着买煤的人。他们满脸堆笑,到矿上拉煤的卡车排起长龙。

  巨额利益的诱惑下,越来越多的人抛掉往日营生投身其中。这其中,就包括黄治华。他辞去了父母精心安排的铁路系统的公职,开了一家洗煤厂。“现在老说风口,什么是风口?对那时候的山西人来说,搞煤炭就是最大的风口。”

  黄治华感叹,当年的钱来得实在太容易。那时逃税成风,拉煤不开税票,买通煤检站就能放行。黄治华一次上山拉煤,赶上省里突击检查,各路货车在煤检站外排了几十公里。他的十几辆车等了一天一夜才被放行,没想到却因祸得福,一夜之间,煤价就涨了两成。

  也就是在那几年,原本土气的临汾城变得五光十色。煤炭的勃兴带动了商业的繁荣,也激发起黄治华消费享乐的欲望。手握突如其来的财富,二十六七岁的他没有耐心待在洗煤厂,而是不分昼夜地泡在夜总会的灯红酒绿之中。“除了吸毒犯罪,你能想到的男人能干的坏事,那时候全干了。”

  醉生梦死的生活持续了两三年便难以为继。到了2006年,洗煤生意因长期疏于管理陷入瘫痪,妻子不愿再忍受他颓靡的状态,挣来的钱也已挥霍无几。他觉得没有脸面在临汾继续生活,离了婚,关了洗煤厂,去了南方。

  那一年,他正好三十岁。水处理虽远不如煤炭赚钱容易,但他却觉得庆幸,感觉及时认清了人生真实的面目。“说白了,搞煤炭挣钱的方法太初级,这种钱你能赚多久,将来怎么办?”

  那时的他希望生活离煤炭越远越好。两年后,最疯狂的一波煤价上涨到来,但已跟他无关。他觉得这是不幸,但也是幸运。“当人的阅历和心性不足以驾驭那么多财富的时候,太多的钱很可能意味着一场灾难。”

  后来他曾反复听闻煤老板豪赌破产或是吸毒身亡的故事,第一反应不是惊讶,而是后怕和庆幸。“如果不是当年收手得早,我很可能会家破人亡,进监狱也很有可能。”

  黄治华在三四年间体味了煤炭带来的大起大落,而当时的朱新宁,仍深陷于入不敷出的泥潭里。井口五年合同到期后,他东拼西凑了六百万元承包了县里另一处煤矿,虽储量可观,但因需要从零开发,回收资金的速度远跟不上投入。

  与煤相比,更令他烦恼的是人。身负巨债的同时,周围的人却以为他早已成为富豪。回忆当年,47岁的他皱起眉头,露出无奈的神情:“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就像是荒滩上有块肉,哪条狼路过都想咬你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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