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人每天总有大部分的时间消磨在茶馆里面。许多人一天总要进三次茶馆。在习惯上规定的饮茶时间内,每个茶楼里都没有空座位。每一张桌子上都有人在高谈阔论。”

  1934年3月,一本名为《中学生》的杂志,刊登了一篇署名为“马琴”的散文《广州》。

  近一个世纪过去了,文字中的小场景还是那样清闲自在,文字中的广州人还是那样深情地生活着。以至于尘封在历史中的这段文字,仿佛就是今人所写。在叹茶这件事情上,广州的时间似乎走得特别慢;在叹茶之外,早已风云变幻。

  《广州》的作者,其实是巴金先生,写于1933年6月,即先生首次来穗一个月内。后来,这篇文章易题为《广州二月记》,内含《我的憧憬》、《长堤》、《海珠桥》、《河南》、《西关》、《茶馆》等十一节,记录的都是他两个月里在广州的所见所闻所感,其中包括丰富且又细腻的饮食体验。

巴金巴金

  

  根据巴金先生的记载,想当年,在珠江北岸的广州市区里,分布着“很多”茶馆,“大约分三个等级,上等的叫做酒楼,中等的叫做茶室,下等的就是茶楼”。对于在各等馆子叹茶的经历,先生记得很详细,各种体验、各种感觉都有。

  当时广州有些茶楼为了招揽食客,特别安排了女伶在里面唱戏、唱歌。有一天,他和两个朋友进了一个这样的茶楼,有两个女伶在那里唱戏,锣鼓喧天,简直震破了耳朵。巴金先生和朋友“无福享受”,就赶紧吃了两盘面跑了出去。付账的时候,先生却“发觉价钱比别家茶楼贵了许多”。

  而在西关的一家酒楼吃饭,巴金先生又遇见了清静的场景,让他颇为满意。这家酒楼的样子,先生是这样记载的:

  “那酒楼是一所很华丽的旧建筑,从前大概是一所富家公馆。里面有楼有阁,有廊有厅,有天井,有树木。我们登了楼,进了一间很精致的楼房。大家坐下来,开开电风扇。露台上摆了好几盆鲜花,檐下垂着竹帘,阻拦了阳光。听不见一点闹声,这地方倒还清静。”

  民国是“食在广州”的黄金时代,各种风格的酒楼层出不穷,其中园林式酒楼是一大宗。巴金先生去的这家酒楼,就是一种典型的园林式酒楼,装饰豪奢,景致怡人,气息清幽,大抵属于城市的高端消费场所。至于这家酒楼到底是哪个字号,还有待进一步考证。

  巴金先生还有一次独自跑到永汉路(今为北京路)的一家茶室去喝茶。这条街道绵延近千年,地处广州市中心,是广州城建之始所在地,也是广州历史上最繁华的商业集散地之一。1920年,广州拆城墙开路,将此路改名为“永汉路”(国民政府使用粤音英文名“Wing Hon Road”),取的是清朝已灭,“永清”变为“永汉”之意。

  

广州茶楼广州茶楼

  他到茶室的时候,已是傍晚七点钟,但夜市才刚刚开始,成了第一个客人。先生特别拣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泡了一碗“菊井”,要了两碟点心,一边喝茶,一边掉头去看窗下街市的景象。他特别留意到对面街旁有一家饮冰室,里面灯火辉煌,食客不断进出,“没有一个人不是打扮得十分漂亮”。

  先生坐在那里,目睹着夜幕下城市的繁华,又同时觉得一切很梦幻,像一个谜。由此,在这家茶室,他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并表达了对广州由衷的喜爱:

  “我也知道在中国没有一个都市不是一个谜。对于年轻的我,尤其是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短期的过客,要了解一个都市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我究竟是真正懂得了这个谜,或者是被外表迷了眼睛,连我自己也不能够判断。但有一点我是可以断言的,广州是一个阳光常照的温暖的都市,假若我们爱春天爱太阳的话,那么广州还是一个值得我们留恋的地方。”

  在理性层面,巴金感觉包括广州在内的所有中国城市,都是一个谜,都无法真正彻底了解;但在感性层面,巴金的的确确深爱着广州,以至于前后五次来返广州,且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其中,包括他在1938年和萧珊住过的爱群大厦,留下了他们刻骨铭心的的热恋记忆;1962年一家人在广州过春节,一起兴致盎然逛迎春花市。

  在《广州二月记》最后,巴金先生引用了一段赫尔岑的话收场:

  “住惯了北国的人第一次和南方风景接触,便会充满着庄严的快乐。他觉得自己的年纪变轻了。他想唱歌,他想跳舞,他想哭;一切都是十分光荣,十分明亮,十分快活,十分茂盛。”

  十分光荣,十分明亮,十分快活,十分茂盛。广州,就是这样映现在巴金先生的记忆中、许多人的记忆中。

 

  巴金食在广州,最值得标记的是日军轰炸广州期间的两次经历。

  1937年8月31日,广州首次遭日机轰炸。至1938年8月26日,一年的时间里,日机在广州共投射炸弹1180枚,城市毁坏严重,伤亡惨重。

  根据知名学者周立民的考证,巴金是1938年3月从上海来到广州的,期间,回去上海一次,又去过一趟武汉,其他时间都在与这座城市一起经历血与火的考验,时常被种种恐怖所包围,甚至在无奈中等死。《在轰炸中过日子》是他当时给媒体写的一篇通讯,就提到“以一颗安静的心来接受死”。

  但就是在这样的劫难中,巴金先生透过饮食感受到了广州这座城市的坚韧与可爱。《在广州》是他1938年8月城市连遭轰炸期间写就的一篇文章,就特别记述了去“大三元”吃饭的过程,以及市民如何用日常生活来抵御灾难与恐惧:

  “晚上有月亮,我们不知道会不会有夜袭。但是大家若无其事地到号称广州四大酒家之一的“大三元”去吃饭。我们愉快地谈笑,把白天的经历当作一场怪梦。长堤安静地躺在我们下面。夜市依旧像平时那样地热闹。”

  人在广州学会了镇静,学会了不怕死。我们常常说到玛德里,我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但是我想这里的情形和那边的不会有大的差别……今天早晨八点钟飞机又来炸过好几个地方。一共来两次,直到下午三点才解除警报。飞机来投弹时街上并没有行人,只有几个壮丁维持秩序。飞机一走,警报解除,街上的情形又跟平时完全一样了。

  “今夜月色很好,我沿着长堤散步,珠江的水面沐着月光十分明亮。长堤上摆满了小贩的担子,在两次轰炸以后还能够看见这样热闹的夜市,这是我万想不到的!”

  就算城市就要毁灭,就算世界就要灭亡,就算一切都无可把握,也要认认真真吃好一顿饭,也要从从容容快活一场。世间很喧嚣、很沉重,甚至不乏虚空,但广州人总有一种巧妙的方式给予抵抗与消解,那就是格外讲究、又格外感性的饮食。可以不在乎许多、不关注许多,不过,一日三餐总是一件头等大事,实在的生活总是至关紧要的。或许,这就是广州人的生活哲学,就是“食在广州”精神层面的表征之一。

  巴金先生在广州“学会了镇静,学会了不怕死”,学会了如何在饮食中安顿生命。有一天,警报还未解除,他约朋友出去喝茶,刚走出巷口,就看见许多人在街道上飞跑,以为飞机就要来袭。但他这次反而从容了许多,不慌不乱,穿过跑动的人丛,径直走向一家咖啡店。

  在《广州的最后一晚》这篇文章中,巴金先生再次深切致敬广州:

  “一切都是梦魇罢,明天早晨醒起来的还是那繁荣的、生气勃勃的大都市罢。我这样想着。我爱这个城市。的确这个城市是可爱的,甚至在这个时候它还是十分可爱。”

  天亮之后,不管灾难还会不会来,但依然要好好吃饭,好好生活。广州的从容与淡定,广州人骨子里对美食、对生活的热爱,由此可见一斑。

  历史从来没有忘记,现代诸多俊杰在广州留下的深刻足迹。

  

旧时广州旧时广州

  再比如,鲁迅先生在这里感叹“不想做名人了”,于是在253天里下了43次馆子,陪同他的,多是广州高第街走出的女子许广平;郭沫若前前后后来了11次广州,泮溪、南园、北园,有名的酒家一个都没有落下,都留有诗作传世;还有郁达夫,城内城外吃了一个遍,也曾在馆子里哭过、笑过、醉过。三十岁生日那天,他就大醉一场,直接睡在了酒楼里。一连串的现代作家在广州吃吃喝喝,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创作,在这里革命,在这里度过生命的重要节点。

  卡尔维诺在分析巴尔扎克、雨果、波德莱尔的写作与巴黎这座城市的关联时,提出“城市作为小说”的理论命题:把一座城市变成一部小说;把城市的区域和街道变成角色,赋予每个角色完全相异的性格。假如广州是一部小说,假如体验与想象广州是自成体系的书写,那么,食味一定是重要的篇章——至少,是生动的篇章。

  意在言外,味或许也在食外。寻味广州,不妨到历史的深处走一走;一不留神,城市的情味全出来了。

 

  早在1923年,南社老前辈、著名学者胡朴安先生编写出版了一部全国风俗百科全书——《中华全国风俗志》。其中,对于广东的描述,有这样一段细致的文字:

  “广东之酒楼,可谓冠绝中外。其建筑之华美,陈设之优雅,器具之精良,一入其中,辉煌夺目,洵奇观也……菜以鱼翅为主品,其价每碗10元至50元;10元以下,不能请贵客也。翅长数寸,盛入海碗,入口即化……烧猪、蒸燕窝等亦为珍品……至平常之菜,大约8元至10元,亦颇冠冕矣……”

  胡老先生曾受孙中山先生之邀,准备去广州,后因陈烱明叛乱而告吹。他在这里所说的广东酒楼,主要指广州酒楼。他对广州酒楼和美食的描述,大概来自于在上海的亲身体验。

  上海与广州,是中国近现代历史中两座关联紧密、关系微妙的重要城市。广州是中国接受西方文明、开启现代化进程最早的城市;鸦片战争之后,“一口通商”变为“五口通商”,上海继之而起,形成现代化、国际化程度更高、影响更大的商业大都市。

  1843年上海开埠以后,民众从四面八方赶来,其中广州(广东)人数量甚多,构成了上海早期开发与后来发展的重要力量。近代以前,广州(广东)海外交通发达,对外贸易繁盛,积累下雄厚的财力,拥有众多通晓外事、视野开阔、思维活跃的人杰。而这恰是上海发展所必需的。所以,在上海滩,不管是创建实业、置办商业、投入基建,还是振兴文化艺术,广东人始终当仁不让。

  

广州人在上海广州人在上海

  张竞生,就是那位民国时以《性史》爆得大名的广东留法博士,曾最早翻译卢梭的《忏悔录》,最早发表人体裸体研究论文,率先提出计划生育。早在 1937 年,他就在《广东精神是什么》这篇文章中,这样评价自己的广东同胞在上海滩的大场面:

  “若说有广东精神一回事,大概不离二件:一是广东人好打,且打得好,十九路军在沪战一役已经证明了。。。。。。尚有一种精神,就是长于经济。沪地几个大百货公司都是粤人经营的。上海北四川路与 日人平分天下的只是广东人。南洋与美国的华侨经济力,素极著名了。无论地球何处,都有粤人足迹,可说粤人与英旗同具“无日落”之光荣。”

  在他眼里,粤人经商的能力可以与大英帝国的商人相提并论了。正是源于一代代的弄潮儿,粤人在上海滩创制了一个个的商业成就。

  所以,在学术界中,曾有“广州孕育了上海”的说法。早在1921年,《上海的历史》(TheHistory of Shanghai)由当时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ShanghaiMunicipalCouncil) 出版,编撰者为格·兰宁(G·Lanning)和斯·柯林(S。 Couling)。这是一本用外国人的眼光去看上海早期发展的图书,该书第二部分的标题,即“Canton, the Cradle of Shanghai”(广州:上海的摇篮)。 “广州是上海的摇篮”亦可见美国著名学者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1964年撰写的“Trade and Diplomacy on the ChinaCoast 1842—1854”(《中国口岸的贸易和外交(1842—1854)》)。这本书的第21章“The‘Cantonization’ of Shanghai (1852—1853)” (《上海的“广州化”》) ,就对此有过详实的论述。费正清认为,上海开埠之初很大程度上是以广州模式为蓝本。

《中国口岸的贸易和外交(1842—1854)》(英文版)《中国口岸的贸易和外交(1842—1854)》(英文版)

 

  我们提及这段历史,绝非是为广州歌功颂德,而是揭示这座城市的一个重要特征——流动性。广州的人口精英与人文精神,不止是流向上海,流向中国,同时流向世界——有海水的地方便有华侨,便是确证;不止在商贸,也在革命、战争、政治、文艺、生活方式。与广州全维度流出相对应的是,是海内外文明的流入与交汇,建城两千多年来,从未停歇。从赵佗建立南越国,到珠玑巷汉人南下,到十三行时期北人“走广”,再到改革开放以来一波波“新广州人”过江,中原汉文化最终在南海之滨生根发芽;从《史记》中关于广州海外奇货的描述,到唐代成为第一大港,到“一口通商”,再到近代西风东渐,广州所拥抱、所接纳的始终是一个世界。

  广州自建城之日起,一直如源头活水一般,处于持续的流动之中。所以,与其说“广州”是一个地理概念,囿于固定的空间,不如说是一个文化概念,流动在中国与世界版图之中。正如刘斯奋先生所言,广州从来没有偏于一隅、定于一尊、拘于一格,广州这座城的文脉同样如珠江一样,始终奔腾不息,始终向世界敞开。广州之所以为广州,之所以生机勃勃,之所以独标一格,恰在其城市的流动性。

  所以,基于这一城市气质,胡朴安先生在近一百年前说“食在广州” “冠绝中外”,也就不足为奇了;胡适、陈寅恪、徐志摩、郑振铎、梁宗岱、吴宓、蔡廷锴、储安平、季羡林等各界人杰,能在海外粤菜馆回味悠长,也就完全符合历史逻辑了;广州的西式点心为什么做得那么好,粤菜为什么广泛采用芝士,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城市在流动之中,食味在流动之中,“食在广州”的金字招牌,亦在流动之中,由此历久弥新。

  食在广州:回到生活的真味,照见味蕾的乡愁。

  食味在城市流动,城市在食味浸润,食味由此和合共生,城市由此生机勃勃,传奇由此成为文明。

  从来单刀直入,无需过多修辞。人到真切的生活,无非味蕾愉悦的片刻,无非一张机票到广州。如此怦然心动,如此热切、鲜活与执着。

  如何更深切理解“食在广州”的文化精神?还需跳出这一概念,在更广层面给予讨论。如果仅仅停留于“食味”这一感官性范畴,仅仅局限于广州这座城市,仅仅囿于现时,恐怕难以照见“食在广州“的真味。对于“食在广州”的美好,或许也可以交给远方的人去说,交给美食家之外的人去说,交给历史或现实中每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去说。

  主编:费勇、韩帮文

  漫绘:林帝浣

  主创:黄天骥、沈宏非、周立民、周松芳

  出版:广州出版社

  日期:2019年5月

  这是一本关于“食在广州”文化记忆的小书,记述的无非是过往的事情,竭力要解答的是和现时感官体验没有太大关联的问题:“食在广州”到底是怎样形成的?为什么“食在广州”?“食在广州”的实质是什么?“食在广州”对于这座城市到底意味着什么?对于每一位眷恋广州美食的人又意味着什么?某些我们所津津乐道的广州美食,又是怎样一步步诞出与流变的?诸如此类。

  这本小书可能难以直截了当地指引你怎样吃遍广州,但是,它也许会告诉你:为什么一定要食在广州,为什么一定要去广州体验饮食的乐趣。当然,跟着鲁迅、巴金、郭沫若、郁达夫诸公去品味广州酒楼,也是一次不错的味觉旅行。

  5月16日,广州亚洲美食节拉开帷幕,“食在广州”的金字招牌,再次闪亮世界。

  5月17日,生活榜为亚洲美食节特别策划创作的《广州舌华录》,将正式首发。

(来源:广州市政府新闻办)